精彩段落
那天晚上,柯向瀛靠着耍赖皮,最后还是把姜明拖进舞池跳了好几支。跳华尔兹时,他们轮流跳女步,柯向瀛个子矮些,姜明又爱使坏,他一转就被转出好几圈,轮到柯向瀛,他也想这么干,结果还要垫起脚才能让姜明钻过去,两人一下子就撑不住,像在舞池里笑出了一群鸭子一样,嘎嘎嘎嘎。
直到散场,姜明的乐呵劲儿还没过去,骑着摩托还在讲笑话,大铃木天蓝色的车身在中环线上划出一个又一s型的轨迹,吓得柯向瀛死死搂住姜明的腰,连脏话都冒出来了:“你他妈文明驾驶!不许说笑!姜明,啊——你喝的是山海关,不是青岛!”自然,姜明听着柯向瀛贴着自己后背鬼吼鬼叫,更是把哈哈哈满撒了一路。
到了腊八,单位就都逐渐不上班了,姜明和柯向瀛要各回各家,走之前,柯向瀛终于履行承诺,冒着社会性死亡的危险,把他写的那套创收性质的地摊文学全塞进了姜明的包里。
姜明抽出一本念道:“《恐龙灭绝的秘密》?哎,那为什么封面上还画着飞碟?”
柯向瀛把脸藏在报纸后面,只叫一大版体育新闻对着姜明,他闷声闷气地说:“因为是外星人干掉的恐龙。”
“真的吗?”
“只要你给我钱,你想让谁干掉恐龙我就让谁来干。”他话音刚落,报纸上缘就冒出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姜明顶着他那头才烫了的据说很时髦的发型居高临下盯着柯向瀛:“你不高兴啦?”
柯向瀛闭眼装死,拒绝沟通,想他堂堂X大的中文系,读遍古今中外名著,竟然最后只能写地摊文学,更让他生气的是,姜明还觉得真了不起。签名是绝对不可能签名的,除非他什么时候能把小说发到《收获》,《十月》上去。
更叫柯向瀛生气的是,他全家竟也都和姜明一个态度。柯向瀛的哥哥柯向海在广州开工厂,这次过年回来,拍着柯向瀛的肩膀,一副老怀大慰的模样表示,弟弟你终于自力更生了,等到下一本书,哥哥帮你在《今晚报》上买广告版!充满财富的兄弟情直吓得柯向瀛下定决心,打死也不能叫别人摸到他现在正写的书稿。
鉴于柯向瀛搬出去两个月,既没有如老柯想象的一样从此顶天立地(竟然还不会换煤气!),也没有像柯太太担心的一样把自己饿瘦三十斤(其实还胖了两斤),全家就此在包饺子时达成一致,今年柯家的主要矛盾,产生在柯向海的先进科学管理思路和老柯国营大厂生产经验之间。
“爸,国营企业是要淘汰的,你看看那些先进国家,没听说过哪里有国企,您就别天天为厂里操心了,这么大岁数,还天天盯在厂里,国企救不回来的,迟早完蛋。”
“拉倒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赚的几个臭钱,就弄些农民,给点钱,也不讲技术,再弄些放咱厂里我都不稀得的小破生产线,给老外打打工,生产零配件,有嘛用?这叫受制于人!毛主席当年说自力更生,咱厂就组织技术攻关,那个发动机……”
柯向海不耐烦地打断了老柯弹过八百遍的老调:“您那台发动机造出来不也没批量生产没赚钱吗?有嘛用?现在都世界化生产,早不是以前闭关锁国的年代了。”
“那叫闭关锁国吗?那叫美国对我们技术封锁!”老柯作为文革时厂里造反派的一支笔,理论知识还没生锈。
“爱叫嘛叫嘛,我妈可打电话跟我说了,您夏天时还中暑了,老爷子,多大岁数了,别叫家里人操心了行不行?”
春节联欢晚会已经播完了,到了该放炮放花的时间。窗户外面的鞭炮声早就响起来了,爸爸和哥哥点了一卦又一卦,柯向瀛不知道他们这一晚上要噼里啪啦掉多少人民币,他堵着耳朵站在北方的冬夜里,站在积雪上,看炸飞的红纸洒落满地,火星溅在地上,不知愁地跳跃着,家人争吵的声音终于被鞭炮压了过去,他想,但如果不是哥哥发了财,从前爸爸也不会放这么多炮。
直到初二回娘家,老柯同志和柯向海仍然抓住一切机会互相攻击,两个男人霸占着姥姥家的厨房指点江山,仿佛中央政治局编外成员,只把柯向瀛一个人留给姥姥姥爷等一群亲戚问东问西,终于,柯向瀛忍无可忍,吃完初三的韭菜盒子,直接蹬上自行车就往自己家骑。飞鸽牌的二八大杠轻便得像房兵曹的胡马,箭一样掠过宿舍区一片片的砖房,柯向瀛好心情地转了转车铃,丁零零,家是一转眼就到了。
他一开门就发现屋里竟然有人,听声音像个姑娘,柯向瀛忙往姜明屋子里扒头看,就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女生正趴在桌子上写东西。
姜明一见柯向瀛,简直大喜过望,拉着人袖子就往屋里拽,“亮亮,这是你向瀛哥哥,快点把你那些不会的英语题都拿出来问他。”说着,姜明把柯向瀛往椅子上一摁,自己往外走去,“可让我歇歇。”
“我知道你,你是X大的呢,哥哥一回家就说,说你有学问。哦,我还没自我介绍呢,我叫姜亮,姜明是我亲哥。”小姑娘在“亲”字上重重抬了加了声调,就好像怕柯向瀛来跟她抢人一样。
柯向瀛觉得这孩子好笑,也不跟她计较,拿过作业本就看,他英语马马虎虎,不过对付初中三年级已经足够,不一会儿就解决完了作业本上的错误。姜明削了苹果端进来,说你不如把亮亮的语文作业也看了,柯向瀛说,行啊,但我要劳务费,你得去把核桃砸了。姜明哼了一声,说你把苹果嘬干了水不就是核桃?就知道巧使唤人。
看姜明出去,柯向瀛也不着急查作业,只是用牙签插着削了皮的苹果块和姜亮闲聊。他到底大学毕业没多久,还有点学生心态,和姜亮说得有来道去,什么电视剧动画片,蛤蟆镜喇叭裤还有大学里的八卦,不一会儿就和姜亮聊的热火朝天。看火候差不离了,柯向瀛话锋一转,问姜亮你怎么和你哥过来玩了?
小姑娘看起来也是一肚子牢骚想说,早憋不住了:“还不是因为我后妈!她就是个祸头,过去我哥哥带着我和姐姐过,什么事都没有,她一来,处处要显示出她的地位,简直是‘江青’一类的人物;我爸呢,自私自利,他自己过好就好,根本不理会我们。”
柯向瀛颇感惊讶,“你后妈可真厉害,能叫你哥这么好脾气的人和她闹翻。”
姜亮一听,差点把苹果卡嗓子眼里,“不是不是,我哥也就在厂里横,在家就是个面人儿,是我,我受不了和她呼吸一个屋子的空气,就叫我哥带我出来住几天。”小姑娘顿了顿,又有点不放心地说:“但你可不能因为我哥脾气好就欺负他哦,他是喜欢照顾人,你可不许占他便宜。我和我姐姐,我们都可厉害了。”
柯向瀛就差手按着红宝书(或者按他自己的趣味,大约该拿本《红楼梦》)发誓,自己绝对和邻居和睦相处。说完,他心里也是感慨,这可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柯向瀛想了想,索性把作业本往书包里一塞,招呼着说咱还是出去玩吧。
他们一起打车去了古文化街(一共在马路边站了足17分钟,为了等夏利,柯向瀛拒绝坐黄大发),姜亮觉得新鲜极了,这是她头一回坐夏利,姜明装出难过的样子,说你早晨还最喜欢坐摩托,我和他,你想要谁当哥哥?姜亮早就被策反,她攥着兜儿里柯向瀛给的10块钱压岁,说向瀛哥哥是亲哥哥就好了,即使知道是假话,柯向瀛也觉得美滋滋的,下车就给姜亮买了个糖人。姜亮一口一口嚼着,她想,要是向瀛哥哥是个姐姐就好了,天知道以后我会得个什么样的嫂子。
从古文化街再往里走,可以一直走到天后宫。天后宫又叫娘娘庙,供奉的是妈祖娘娘,天津人闲七杂八大小事儿,都爱往这儿来拜拜。过年时的天后宫里里外外全是人,上香的,摆地摊的,还有那些闲得难受,出来就为看人看热闹的,直叫人走都走不动道,脚尖踢着脚后跟。姜明看见个卖红绒头花的摊子,有桃红粉红绛红大红的,花样也多,喜鹊登枝蝴蝶穿花岁寒三友,他就站在那儿就问价,姜亮一看急了眼,跳着脚说不要,“太侉”。姜明一头雾水,说你小时候不还和你姐姐抢一个戴吗,气得姜亮闷头就往前走。柯向瀛在后面看得乐不可支,他想这可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等终于随着人流挨进庙里,姜明又出幺蛾子,非叫姜亮去烧一炷香。姜亮觉得不好意思,就说哥哥你这会儿不讲唯物主义了?我小时候不敢去胡同口上厕所,不是你告诉我,牛鬼蛇神都叫你们打死了吗?
姜明也有点赧色,他说这不是快中考了,你拜拜万一有用呢?柯向瀛适时支持了姜明,他说法国有个叫帕斯卡的哲学家说过,信仰就像猜硬币,赢了你获得一切,输了,嗨,要是没神仙,那你不就最多浪费两毛钱的香钱吗?你哥哥还差这两毛?
姜亮很信柯向瀛,她终于点点头,拎着香跑进去插了。姜明看小姑娘挤在穷的富的老的少的人群里,他却忽然说:“要是我自己,我就赌没有。由个什么玩意儿操控人的命运,我不喜欢这种假设。”
“那你为嘛叫亮亮去?”
“我就这么俩妹妹,她们的事,我不敢赌。”姜明自自然然地一抬胳膊,挽上柯向瀛的脖子,另一只手朝前伸着,“至于你,你看那边,都是求找对象的。”
“我不搞封建迷信。”柯向瀛忽然大声说,“我也不找对象!”
“哎,祖宗,咱倒也不至于来庙里拆台,”姜明吓了一跳,松开了手,他想了想,笑着说:“那不找就不找,咱俩一块儿单着呗,我看也挺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