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等头头脑脑走得差不多,陈舒义出去张罗院团的车了,杨钊才端了杯子去敬钱薇。
“薇姐,还没恭喜你,听说这一次出彩。我出公差,不然前几天就去捧场了。这么难得的事,没赶上。”
钱薇显然也累了,靠在椅子上,低声笑道:“等视频出来,发你一个。还请你口下留情,批评得轻一点。”
杨钊说:“现在老了,折腾不动,不像以前那么爱挑刺儿了。”
钱薇说:“我们也是,以前要强,现在说好说坏,随便听听。反正自己心里有数。”
杨钊觉得这个对话一下穿越了二十年,于是改变话题道:“侄女怎么样?太匆忙,没带东西,也看不着,不好意思。”
钱薇“咳”了一声:“你跟舒义不见外,跟我这样子干什么。现在丫头太小,又年底了,专场忙完了也走不开。过了这个年,回去看看你们。”停了停,问,“李老师还好?”
杨钊说:“老样子,好。”
“幼莲还好?”
杨钊顿了一顿,说:“好。”
“她那个也有一岁了吧,现在谁带?”
杨钊心里算了一算,才答:“差不多。她父母都在,还好。”
钱薇揉揉太阳穴,说:“一年又一年,没多久又过年了,真快。”
祥园的雪景很美,却只在年三十前后,运气好,才见得着。
自从成了祥园的常客,杨钊对此一直有点迷信,又快过年了,不知道今年的运气怎么样。陈舒义是看不到了,不过陈舒义可能没他这么有执念。
他是南方人,出来上大学之前,从来没见过雪。
陈舒义却是道地的北方人,从小看惯了鹅毛大雪,就和他的年龄一样,说出去没有人信的,不像。
陈舒义感叹,不像不代表不是,他学戏,一大半工夫都在抠嘴里,尖团不分的学韵白,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下来。
现在就一点听不出来了,他平日说话有一点含着,发音靠后,但音质清亮,人又细细白白的,比杨钊更像个南方后生。
而杨钊这一张破嘴,是票房里惯出来的。
票房这种东西,现在依然有,像个地下组织一样,三教九流,平起平坐。
念书的时候,杨钊也曾混迹,学过清唱,学过笛子,其余的回忆起来,却只能叹一声年少轻狂,故人不再,不提也罢。
但有些东西抹不去,票房里带出来的那种刻薄冷眼自得其乐的劲头,杨钊也觉得不是好的习气,但他甩不掉。
老派看戏的,多少瞧不起唱戏的,可自己又要票,还觉得自己比唱戏的强,说什么清曲言志,戏工娱人。品头论足,夹枪带棒。
自欺欺人。
相比之下,杨钊觉得,半懂不懂的文艺青年其实可爱得多,聂华那帮人,都是真心喜欢热闹,谁也没把陈舒义叶宝生他们另眼相看,就是年轻人,混在一起玩儿,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
杨钊本来心情不错,扯着嗓子掀帘子进了后台,一下被“饮几盅”噎死了。
你干什么?!
陈舒义坐着,小师傅在帮他贴片子。
旁边一溜儿人,生旦净丑,幼莲也在,笑得东倒西歪。
叶宝生搽了一脸黄粉,点着一颗媒婆痣,甩着手绢道:大官人,吃个酸梅汤?
杨钊悚然:这是干嘛?
聂华一只眼聚精会神看着镜头,说:反串呀。
杨钊悚然:为啥要反串?
陈舒义在镜子里笑道:过年呀。
杨钊看着镜子,莫名地觉得有点眼熟。他看陈舒义当然眼熟,但不是这么个眼熟法,说不上来。
陈舒义扮上就不能笑,不笑还真像那么回事,脸一动,骨相明显,就看得出是男人了。老派闺门旦,一颦一笑,都追求一个小,形是其次,讲究一个范儿,男旦比女人像女人,就是这个理。
陈舒义自己似乎也想大笑,不敢,在镜子里绷着脸,眼睛亮亮地瞧他。
过新年,戏班子不分老小,集体反串,娱乐大众,是老例了,现在大院大团也都这么着,早则元旦,晚则元宵,权当是行业特色的年会。祥园总共没几个人,估计是一时高兴,也串起来。
杨钊再看看他,还是想不起,心里忽然蹿起一股火来,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当然不好发作,进去寻了个位置坐下。
聂华笑道:你们明天卖不卖票?要卖票,我给你挑张好的,做个海报,今晚上网一发,明天保准爆棚。
陈舒义赶紧说:可不要,你们内部传播,该来的,自己就来了。
旁边有个跟着来的笑道:年轻一辈里没男旦,陈老板大可第一个吃螃蟹。
聂华手上快门不歇,说:差矣差矣,男旦和反串是两码事,梅兰芳唱小生,才叫反串,老杨,快,给他科普科普,哎,老杨?
人没了,后台另一边的帘子兀自在抖。
站在戏台上,杨钊发现外面下雪了。
其实这里的雪和杨钊小时候想象的不一样,不是柳絮因风起,撒盐空中差可拟,似乎每一片都很有分量,目标明确地奔向地面。太冷,临近春节,祥园一个人也没有,除了背后屋子里有点笑声,外面一片寂寂,雪落在刻着团花的石板地上,落在浅了许多的池子里,悄然无踪,人心里突然就空了,像柳梢一样空。
心一空,他想起来陈舒义这个样子像谁了。
像丁跃进。
杨钊偶尔还听到丁跃进的名字,但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他了。
丁跃进取了这么一个名字,人也并不精致,却是一个男旦。梅派,长年混票房,偶尔彩唱。
眉眼有一点妩媚,杨钊似乎在认识了他以后,才懂得识别这种妩媚的含义。
票房这种地方,三教九流,平起平坐,有教授、医生、大学生,也有贩夫走卒、无业游民。丁跃进是个个体户,上有老母,结婚许多年,没有孩子。
每年元宵,文庙后面开美食街。丁跃进也会把摊子摆在那里,卖鸡汁豆腐干。
他的豆腐干名声比票友要响亮得多,一口很大的锅子,卤水咕嘟咕嘟作响,面上漂着两只肥鸡,油汪汪地,映着满街彩灯。
杨钊记得,丁跃进对他蛮热情。他第一次去坐唱,丁跃进带他入座,双手从后面按着他肩,说完话,有意无意在他头颈上摸了一下。
其余也没什么特别印象深刻的。他那时候还是学生,糊里糊涂,有点小怕,后来才模糊懂得其中含义。
当然,他觉得丁跃进多半并没有恶意,可能只是一种习惯,或者本能。
后来丁跃进离婚了,母亲去世了,豆腐干也不卖了。
杨钊工作以后就再也没有去过票房,要是没有聂华,也就闷头宅了。
他听说丁跃进吃着低保,但还常常去。
杨钊觉得,这足以成为他不高兴的理由。
人生在世如春梦,几时潦倒入空蒙。
他大概是不想陈舒义也这样,怕。
千里搭长棚,冷板凳坐不得一辈子。
陈舒义在身后喊:老杨。
杨钊微微侧头。陈舒义云淡风轻地问:几号回家?
他答再过三天,实验提前完了。
陈舒义说:喔,你比我们倒还早放。
对他发火,当然没道理,杨钊努力放平口气,问:你今年还是二十九走,连不连探亲假?
陈舒义走到他身边站着,样子有点怪,包大头,裹着条水袖,里面还是便服。
是,过两天再看吧。
杨钊伸手虚拦着他:站进来一点,起风了。
陈舒义似乎看出他情绪不对,却没多说,挽着水袖静静陪他站着,看雪。
陈舒义这个人有点怪,往那儿一杵,什么都不做,身周那股冷气,就是让人舒服。
杨钊知道自己这个火没来由,又被风夹着雪一拍,也冷静了一点。陈舒义哪里是那样不成器的人,李松云当年还下工厂开过车床。
咸吃萝卜淡操心。
他不自觉地摸了摸头颈,至于别的——
聂华的炮筒从门帘缝里伸出来,咔咔咔。
杨钊怒道:拍拍拍,这也拍,有什么好拍的?
又对陈舒义说:进去卸了吧,头不晕?
陈舒义笑道:还好,明天你来不来?
杨钊说:明天加班,来和你拜个早年,年后见了。
这一后便后了许久。
他们反串果然没声张,都是熟人,图一个乐。过年在家的时候,聂华网上传了几张照片给杨钊看。
陈舒义包大头挺好看的。他莫名其妙地想。
聂华问:在家还好?
杨钊答:还好。
有没被催婚呀?
杨钊不答,聂华便不再问,杨钊觉得他可能是知道的。
杨钊堂上只有哥嫂,比他大了十五六岁。
父亲是工程师,他很小的时候,在工地出了意外。母亲是语文教师,生活倒不是问题,长子年纪也大了,但天性偏偏极善感,是一个越剧迷,带着小儿子,没有空去场子,几盘磁带,伴着家务,翻来覆去地听。
只能对茫茫大山,凛凛寒风,将逍遥秋水日夜诵。只能陪月光冷冷,白帏沉沉,长忆夫君影朦胧。
经常听着听着,就满脸的眼泪。
杨钊觉得,自己对戏剧的情结,那种骨头里的莫名其妙的忧郁,就是从母亲那里遗传的。
高中没毕业,母亲就去世了,从此长兄如父。
哥哥嫂嫂在南方老家,也都是专业人士,高学历。这个弟弟性子比较古怪,但好歹脑子不错,一技傍身,读书工作,都不用他们操心。杨钊引给他们见过的朋友,聂华一干人,虽然爱好小众,看着都是正常青年。
唯一的心病就是他的婚姻。
杨钊读完硕士参加工作的,眼下已经过了三十。
杨钊的策略是冷处理,拖字诀,他觉得哥哥可能知道,只是他们都不愿直面这个事实。每被试探,他的态度故意模糊,却也坚决。哥哥也并不强加他什么。侄子已经十多岁,他长年在外,不敢说亲近,却对侄子特别好,每次回去,大包小包吃的玩的,塞很厚的红包。他希望自己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
十五六岁的年龄差,对于父母的不同视角的记忆,早早分离、各自独立的生活,既不能像同辈人一样亲密无间,又不能像两代人那样互相羁绊。张力在那里,兄弟俩都看得十分清楚,但如履薄冰,谁也不去触碰,谁也不去改变,都绝望地期待着,有一日能悄无声息地化掉,一起静静地沉入水底。
这可能是爱的一种,杨钊想,刻意孤独,温柔,无可奈何。
却也必须承认,他非常幸运。
杨钊十四五岁就知道了,没有特别害怕,他在母亲书架上的明清小说里读到过类似的事。上大学以后,交过两个男友,据说现在都结婚了。
工作以后也有过两个,但几乎算不上恋爱。他偏好比他小几岁的,对方大半是学生心态,于是他也不很认真,只是交往而已,本来这种关系也浅,慢慢淡了,就散了,就像工作与看戏之外的另一种应酬,彼此并无交集。
他看过这方面的研究报告,梨园行特别多。和演员混久了,他也知道,行里根本不把这当个事。据他自己的经验,戏迷票友里也多,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和某些潜意识有关,展示表演、性别倒错云云。但这和他看戏没关系,两码事,他分得很清楚。
杨钊确实想过,陈舒义是不是也是。
他知道陈舒义家里的情况,县城普通家庭,有兄弟姐妹,念了艺校,又考了大学,老实没背景,苦一点而已,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际遇。
这种事,没什么必然性,也看不出来。只是他们那帮人,看戏的唱戏的,都不避讳,有了对象,带来一起吃饭聊天,哪天换了,也就换了。
陈舒义从来没有,也没听说有过。男的女的都没有。
又老实,别人笑一句,不接话,就过去了,没人揪着他不放。
现在这个单位,一穷二白,别人多半不给介绍相亲,可自己要是想找,叶宝生不是照样找了幼莲?按陈舒义的长相脾气,想找更不难。
见陈舒义反串,他觉得像,心里突然有点乱,可能和他哥哥似的,不太知道如何直面这个事实。
陈舒义人挺好,其实是不是,都没他什么事。一张床都睡过了,也没有怎么样。杨钊想。
放完假回来,开年整理项目,杨钊天天在单位,只元宵那天去文庙逛了一圈,月与灯依旧,不见丁跃进和他的豆腐干。
又过两日是周六,聂华没空,杨钊调整了一下情绪,自己去了祥园。
叶宝生站在台上耍棍,停了手笑道:钊哥,拜晚年拜晚年。
杨钊说:你也是,晚年快乐。
叶宝生问:你找义哥?他没和你说?连探亲假请了,再过两天才回。
杨钊说:我知道,来看你不行?
叶宝生笑:行,太行了,里面坐。
杨钊看他春风满面,心情不错,心里猜了八、九成,坐定了就问:年过得怎么样?
叶宝生说:挺好。
杨钊喝了一口茶:什么时候当姑爷?
叶宝生笑:先攒够彩礼钱。
杨钊放了杯捶他:你小子可以啊,行啊。
叶宝生只顾着嘿嘿笑。杨钊问:那单身宿舍还住得下去?
叶宝生“啧啧”两声,甩着手,指着他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这人,不关心我娶不娶老婆,只关心我挤不挤义哥。
杨钊掰他手指,说:都有老婆了,还要挤你义哥,这是谁得便宜卖乖了?
叶宝生笑:房子找好了,过阵子就搬。
杨钊点头:行,要搬家吱一声,别客气。
叶宝生摆手:不和你客气。
杨钊笑,抻了抻胳膊,叶宝生却看着他。
杨钊觉得有点不对,问:怎么。
叶宝生说:钊哥,还有个事,和你打个商量。
杨钊奇道:什么?
叶宝生看了看外面,低声道:你可别随便和人说。
杨钊看他脸色都重了,赶紧点头。
叶宝生说:义哥这趟回来,也不住单身宿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