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天地初分,上为九天云境,下为无界孽海,其中最为灵秀的地方,便是人间。
人间浩渺壮阔,却不太平。
仙门百家苦孽海魔物侵扰已久,无奈求助于云境仙人。而后数百仙君翩然降世,立天堑为界,将孽海隔绝在了人世以外,自此乾坤朗朗,再无妖孽。
幽州。茶楼。
靠窗的雅座上斜倚着位年轻人,一头长发似浓墨蜿蜒,沿着木椅如瀑淌下,发尾几乎曳地,中间束着截红色细绳,坠了两枚菱形银饰。
他半阖着眼,似在打瞌睡。
细风一拂,银饰交错相击,叮铃作响。
他像是被惊醒了,下意识摸了把左耳的红玛瑙坠子,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睨向那站在茶楼中央的说书人。
说书的小老头儿正摇头晃脑,唾沫横飞,宽大的灰蓝长衫罩在枯枝般的胳膊上,每每说到激动处,像只上窜下跳的扑棱蛾子。
“……可惜好景不长,孽海万千恶魂汇聚于极地,万噬裂谷横空出世,竟将天堑向南逼退三千里,一时生灵涂炭!”说书人抓起惊堂木一拍,山羊胡子激动得连抖三抖,灌了口茶水,继续喷着唾沫星子道,“仙门百家苦苦支撑,所幸千年后云境再度开启,云桥自九天落下,数百仙君临世,欲助人间。谁料在这紧要关头,魔尊温千晓现身,不知使了什么鬼蜮伎俩,把诸位仙君给打了个措手不及!”
温千晓点点头,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他诞生于万噬裂谷,只要裂谷万千恶魂不散,肉身元神皆不死不灭,头一回交手就把云境那帮家伙吓了个半死。
“整整十年的天堑之争,多少英杰枉死!最后仙门百家退守至天堑以南,云境承诺不再干涉孽海,但那魔尊贪得无厌,出尔反尔,竟还想要一位仙君做质子!那可是九天之上的仙君,岂能去苦恶之地受辱!”说书人讲到此处,声调骤转,拉着长长的颤音,就差当场涕泪俱下了,“众人无奈,只得找到青崖山上那位被流放的白露仙君。所幸仙君通情达理,一心只愿人间长宁,孤身前往无界孽海……”
温千晓扯扯嘴角,兴致缺缺地站起身。
夕阳的暖光落在眉眼上,勾勒出欺骗世人的温柔模样,唯有微微上挑的眼尾透着一丝邪气,却又被那双乌黑澄澈的眸子极好地掩饰起来。
他扔下几枚碎银,目光落在窗外街边热腾腾的点心上,下一瞬便出现在了糖糕铺子里,垂着眸子,低头咬住一块粉白的花糕,仿佛只是个贪嘴的仙门子弟。
两年前,蛮荒古地。
凡是没在天堑之争里死绝的仙门百家统统到齐了,乌泱泱地围作一圈,押着顶素色凌云轿,神色肃穆,活像是来奔丧的。
传闻中心甘情愿的仙君被一条缚仙绫捆得结结实实,面容憔悴,白绫映衬着底下单薄的衣物,只勉强透出两分青衣的本色,朦朦胧胧的,好似一碟摆盘上桌的玉色花糕。
他被人粗暴地拽出凌云轿,推搡到自己跟前,跪倒在地,衣袂在尘土里猎猎翻卷着,从始至终一言未发。
温千晓正忙着盯紧凌云轿后面的某道身影,琢磨着其中的古怪,便冲他漫不经心地勾勾手指,吩咐道:“抬起头来。”
跪在地上的仙君缓缓抬头。
蛮荒古地的风很烈,几乎是刹那便拂开了遮住眼睛的长发,剥落出一抹鲜嫩漂亮的翠色。
是孽海里极为罕见的颜色。
温千晓怔了怔,总算将目光收了回来,转而落在这人身上,颇觉稀奇。
那双眸子仿佛洗过般干净,却并不在看他,映着天边低沉的阴云,空无一物,又很快被尘沙迷住,掉下一滴稍显生动的泪来。
可惜翠色仅仅生在右瞳之中,不然真是双令人一见难忘的漂亮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
“……白露。”那人温顺道,“尊上亦可唤‘白子游’这个名字。”
……
关于白露仙君此人,流传在人间的说法大都如出一辙,除了知道他是被云境流放的,寻不到任何其他有用的消息。
不如直接逮几个仙家掌门问问来得快。
……罢了。
若不小心打坏一个,怕是又要鸡犬不宁。
温千晓吃完花糕,也想完了事,舔干净嘴角碎屑,觉得这家点心铺子的味道不错,顺道多要了两盒带走。
妖物皆知,无界孽海深处有座孤城。
孤城外有孤绝山。
孤绝山上,便是曾经一夜之间拔地而起的无名宫。
起初温千晓死活不认魔尊这个名头。
所谓盈满则亏,盛极而亡,说白了就是树大招风,天堑之争才开始不久,这不是给自己没事找事吗?奈何孽海上上下下都觉得他既然震得住云境,自是当之无愧这个名号。
某人不肯平白无故当冤大头,头两年还四处隐居,放了狠话出来,说是宁死不从。为了稳住他,六十四位魔将一合计,选了个风水宝地,连夜给他修建了一座恢弘宫殿,又许诺年年进贡,连哄带骗地把这位祖宗请了进去。
魔尊之名终于尘埃落地。
于是天材地宝珠玉美人,流水似的源源不断送了过来,无名宫的库房都快堆得冒了尖。
死物好办,活人可不能往库房里扔,无名宫又不能养着一帮干吃饭的,魔尊大人的字典里就没有怜香惜玉这四个字,干脆把这群娇花统统赶去做了杂役。
温千晓拎着花糕回到孤绝山,脱去外袍,随手点了个在门口相迎的美人,问道:“他醒了么?”
美人面露难色,委婉道:“回尊上,白露仙君一直歇在宁和殿内……”
哦。
他差点给忘了。
闲杂人等进不了自己的寝宫。
温千晓有些头疼。他暂时不太想见到这位小仙君,但人家占着整座无名宫唯一能令自己安然入睡的床铺,无论如何也得去一趟才行。
还有两盒好吃的花糕作见面礼,再怎样也不会被逼得睡地上吧?
魔尊大人怀着这么一丝丝侥幸,捧着点心盒就去了。
闭门羹……倒是没吃着,只是白子游人还未醒。
他蜷缩着昏睡在床铺一角,眉心微蹙,长发柔顺地散落在月色锦被上,露出白瓷般细腻的瘦削肩膀,轻轻重重的红痕从脖颈一路向下,蜿蜒着没入薄被,似一枝被人折下的雪里红梅,趁夜色肆意糟蹋了一番。
温千晓把点心搁在桌上,叹了口气,搜肠刮肚地回忆自己是怎么把人给睡了的。
原本他正在蛮荒古地跟云境那帮王八羔子打得你死我活,从万丈高空上跌了下来,摔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趴在乱石里奄奄一息。
忽然不知从哪冒出了道刺目白光,声势浩大,瞬间吞没了整个战场。
再一睁眼,便发现怀里躺着个白子游,地上滚着两个空空如也的酒坛子,似乎是罪魁祸首。拎起来一嗅,好家伙,正是那两坛埋在梅花树底下、八年前就被喝得一滴不剩的醉仙凡。
见鬼了。
温千晓不甘心地去人间逛了一圈,发觉还真是回到了八年前云境尚未毁约之时。震惊之余,顺道又打听了一番白露仙君此人。
思绪回转到眼前,他盘腿在白子游身边坐下,微微侧过头,指尖摩挲着左耳上那枚鲜艳欲滴的红玛瑙坠,神思恍惚。
当年确有此事。
不过上辈子睡过之后,也没见这小仙君寻死觅活的,自己随便送了两件宝物就把人给打发了,所以压根没往心里去。
温千晓忍不住掩面。
醉便醉了,无名宫里百八十个美人,抱谁不行,就这么一个碰不得的,好死不死就给自己逮回寝宫睡了。睡便睡了,偏偏还做得不怎么温柔,过程那叫一个惨烈,没死都算他运气好。
……造孽啊。
白子游撑开沉沉的眼皮,偏头向身侧看去。
空无一人。
还真是无情。
被当做炉鼎补采了一夜后,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酸疼的,经脉内残留的灵力少得可怜,就连金丹都暗淡了几分。
他饿得眼冒金星,披着薄被慢慢爬起来,瞄到床边矮几上放着半盒花糕,略一迟疑,取来一块放入口中。
软糯香甜,里头散着梅花的香气,还有丝丝微薄的灵力顺着喉舌滑入腹中,给干涸的丹田带来一点聊胜于无的慰藉,正适合眼下拿来果腹。
身后忽然有人道:“好吃么?”
白子游喉头一哽,接着便剧烈呛咳起来。
温千晓没料到自己把人吓着了,赶紧伸手去帮他拍背顺气。
谁想这小仙君并不领情,抹了把咳出来的泪花,裹紧薄被往后一躲,冷淡道:“魔尊大人行完事后,竟连件衣裳也舍不得赏赐么?”
温千晓:“……”
那套旧得发白的石青长袍,似乎是白子游唯一一样随身之物。就在前夜,那身衣物被魔气一拂,荡然无存。
魔尊大人尴尬地收回手,起身去衣柜里翻出件鸦青色的袍子,道:“先穿这个吧。”
白子游本来只是抱着破罐破摔的念头,没想到竟还真得了套衣裳。他愣了愣,略微迟疑地接过来。
这袍子的制式与云境的稍有不同,他磕磕绊绊地穿好,指尖摸索着去扣那三枚云母扣,试了几次都没能扣紧。一阵努力后,他撇开那难弄的扣子,拢住衣襟,然后发现某人似乎有些移不开眼。
“怎么了?”
“咳,没什么。”温千晓往里挪了两下,俯身靠过去,轻车熟路地帮他合上了侧腰的扣子,低声道,“你看这里……先转一下,再这样……好了。”
温热气息轻吐在耳畔,如三月里的春蚕细丝,绵软酥痒,白子游不大自在地偏头躲了躲。
温千晓倒没存什么吃豆腐的念头,毕竟这小仙君满打满算也就化形三百年不到,除却那夜的意外,收来做徒弟还差不多。
他打量片刻,道:“穿着不大合身,改天让人给你做两套。”
岂止不合身,一罩上那宽大的袍子,更衬得小仙君苍白胜雪,身似弱柳,活像只捡回来的流浪小兽,前夜还被按在床上狠狠折腾了一番。
倒显得自己更不是个东西了。
为了让不安的良心获得一点安宁,温千晓揭开了另一盒花糕的盖子,递过去道:“还要吗?”
“我不过区区一介质子,怎敢拂了魔尊的好意。谢过魔尊赏赐,若无他事,今夜我便回那风竹楼。”
不仅话说得不太客气,白子游甚至没看一眼那些花糕。
温千晓惆怅地把花糕搁了回去。
被拒绝了。
看着瘦瘦弱弱的脾气怎么这么拧呢?
“是还有点儿事,莫急。”温千晓收敛了散漫,稍稍直起腰,“那晚本尊喝多了……嗯……”
“我作为质子被送来无名宫,便想过早晚会有这么一日。”白子游脸色愈发惨白,几乎连唇瓣都要失了血色,“那夜魔尊既已如愿,还请……还请勿再相逼。”
温千晓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他寻思着自己是不是太过冷淡了,反省片刻,抬头露出一个极具欺骗性的温柔浅笑,道:“那夜醉酒是本尊亏欠你的,你想要什么尽管提便是。哪怕送你回云境,也未尝不可。”
白子游眨眨眼,一时摸不透他心里的想法,干脆没吭声。
“若你怨恨云境曾将你流放,不愿回去,亦可留在无名宫,与本尊结为道侣。”温千晓的笑意愈加温柔,循循道,“孽海虽不比得云境,但有我在,无人敢欺你。如何?”
“……”
一炷香后。
魔尊大人出现在了他最钟爱的红梅树下。
这株红梅因被施了法,四季不败,所以经常会被闲得蛋疼的魔尊薅秃,第二天又继续红红艳艳。
今日红梅开得依然招摇,暗香浮动,却勾不起温千晓的丁点儿兴趣。毕竟他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来,脑瓜嗡嗡的。
白子游最后要了一百颗上品灵石,和一枚能够储物的须弥戒。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堂堂魔尊竟然比不上一堆灵石令人心动吗???
退一万步说,就算自己真寒碜得猫狗都嫌,但做了魔尊的道侣,无名宫里的奇珍异宝还不是由他予求予取,一百块上品灵石连根鸡毛都算不上。
温千晓想不通。
红梅又秃了。
糟蹋完梅花,他在石桌旁坐下,捉住耳边的红玛瑙坠子,轻轻捻了两下,闭上眼睛。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
蛮荒古地充满着血腥味儿的风似乎还残留在鼻尖,有人以性命为筹码,孤注一掷地来到自己身前。憎恨的火焰在眸中燃烧,滚滚而下的眼泪仿佛融化的宝石;风沙狂啸,盖不住嘶哑而绝望的呐喊。
“去杀了他们……替我杀了他们!!!”
蛮荒古地的风一如既往的猛烈,飞沙走石,恨不得给人刮掉层皮。
朱雀除魔阵内,九层阵法自上而下一***,猩红光芒遮天蔽日,一时山河失色,天地无光。
温千晓披头散发地跪在阵法中央,被数不清的符咒缠绕着,衣衫褴褛,血迹斑驳。密密麻麻的伤痕半数结成了褐色的痂,有的还在往外渗血,凭白增添了几分凄惨。
他已经被困了整整三日。
万噬裂谷的封印早已千疮百孔,恶魂反噬越来越强烈,若再不能及时回去修补,自己怕是真要被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云境这群王八羔子,算计得可真好。
温千晓咳出一口血沫,正欲再次尝试破阵,忽见除魔阵外隐隐骚动了起来。
他皱了皱眉。
怎么,自己这还没死呢,就有人准备冲进来动手了?
不多时,他便瞧见了丹霞仙君那张可恨的嘴脸。
绣着青松云鹤的霞色衣摆在不远处停了下来,身后似乎还跟着什么人。
“你说要见他,本君便带你来了。”丹霞仙君拂袖解开了禁制,将人往前一送,淡淡道,“说,补天石到底在何处?”
那人踉跄了一下,扑在自己身上,鲜亮的翠色猝不及防映入眼帘,好似久旱荒原上的一叶新芽。
温千晓不由错愕。
白子游瞧着有些慌张,手忙脚乱地从他身上爬起来。
衣襟微沉,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悄悄放了进去。
没等温千晓想明白这在无名宫当了十年质子的小仙君过来凑甚么热闹,红玛瑙耳坠蓦然发烫起来,迫不及待地颤抖着,与怀里的东西遥相呼应,好似它们本就浑然一体、天生一对。
温千晓睁大了眼睛。
“你……”
你为何会有另外半块补天石?
他没能问完这句话。
在通天彻地的朱雀除魔阵内,数百仙君众目睽睽之下,落魄的魔尊大人被小仙君狠狠扇了一巴掌,清脆响亮。
一时连离得最近的丹霞仙君都惊呆了。
白子游收回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反先前的软弱模样,目光含着令人心惊的恨意,逐一扫过阵法外的仙君们,最后落在丹霞仙君的脸上,冷冷道:“朱雀除魔阵?可笑,你们要除的是什么魔?”
不等丹霞回答,便有人抢着替他道:“自然是无界孽海的魔尊。这条从万噬裂谷里爬出来黑蛟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
“作恶?”讥诮之色在白子游眼底一闪而逝,“若他所做算恶,那你们对我所为又算什么?”
丹霞仙君肃然道:“白露,你莫要不辨是非,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不辨是非?哈哈哈哈……”白子游耸动着肩膀低低笑起来,笑声越来越放肆,藏着无尽憎恨,近乎变了声调,神色随之癫狂,“他对我所做之事,不过值那一巴掌。而你们——!”
撕心裂肺的痛苦刹那攫住了心脏,翠色眸子仿佛一粒支离破碎的宝石,随着戛然的话语淌下滚滚热泪。
他喘息着,转身一把揪住温千晓那破破烂烂的衣裳,声嘶力竭道:“该除之魔皆在阵外!温千晓,我把这半块补天石给你,去杀了他们……替我杀了他们!!!”
丹霞仙君脸色骤变,正要出手,却见那符咒接二连三断裂消散,温千晓慢慢站起来,整了整褴褛的衣衫,偏头拨弄了一下右耳上多出来的坠子,冲丹霞递去一个挑衅的笑容:“多谢。”
他没忘了扶住精疲力尽的白子游。
对于给自己雪中送炭之人,温千晓向来很护短。所以这个小仙君他得护着。
丹霞仙君冷冷淡淡地瞥了眼,掌心一收,迸出青芒。
怀中之人猛然抽搐起来,挣扎两下,呕出一口血,软软地瘫了下去。
变故来得突然,温千晓只来得及往他体内送入一股魔气,勉强稳住了那如风中残烛的魂魄,脸色微沉,望向丹霞道:“他先前丢失的仙骨,在你手里?”
“不错。”
“畜生。”
话不投机半句多,二人简单地交流一番后,风云骤变。
阵法外的仙君没一个敢上前。朱雀除魔阵一失效,除了丹霞,无人能从孽海魔尊手里讨到好。
两人从阵内打到了阵外,从蛮荒古地打到了天堑崖壁,打得山崩地裂日月无光。
补天石化作的那一对红玛瑙耳坠越来越烫,烫得仿佛要将人灼伤。
暴怒的黑蛟一尾巴甩断了丹霞的本命仙器,他的逆鳞则被断刃一剑洞穿,两败俱伤。黑蛟跌落在地,现出了人形,趴在凌乱的碎石上一动不动。
丹霞也好不到哪里去,衣衫焦黑,几乎瞧不出原来的颜色。他拾起断成两截的本命剑,一瘸一拐地朝温千晓走去,想要取下补天石。
暴雨瓢泼,雷蛇狂舞。
就在丹霞指尖将要触碰到耳坠之时,忽有一道刺目白光绽放,宛如神迹降世,一瞬将天地照得惨白雪亮。
……
温千晓倏地睁开眼。
无风也无雨,鎏金香炉里冒着细软的烟。
他怔怔地望着头顶熟悉的床幔,一翻身,便将满脸泪痕的小仙君压在了身下。
“白……子游?”
前世这小仙君给了自己半块补天石,此生便投桃报李,顺水推舟予个道侣的名分,免他凄风苦雨无枝可依,顺便再哄一哄,若能问出补天石的下落是再好不过了。
温千晓算盘打得精,也承认自己心怀不轨。可堂堂魔尊也不是睡完了担不起的主,他亦是真心实意地想把白子游收到羽翼下好生护着。
但小仙君软硬不吃,摆明了是要跟自己撇清关系,这可不行。
温千晓在梅花树底下琢磨了一宿。
无果。
天不亮,他便直奔山下的孤城去了。
孤城城主燕归竹是他外出游历随手救下的小弟,弱是弱了些,但好在听话,指东绝不往西,勉强算得上他的半个心腹,兼狗头军师。
城主府的防守在魔尊大人眼里跟没有一样,如入无人之境,一脚踹开大门,把尚在酣睡的燕归竹生生从被窝里吓了出来。
“尊、尊上?这才几更天……出什么事了?”
温千晓简单道:“大事。你先把衣服穿上。”
燕归竹素有裸/睡的习惯,被这么一说睡意全无,飞快披上外衣,边系腰带边肃然道:“难不成是云境……”
“云境?那都是些乌七八糟的小事,今日不提。”温千晓也不绕弯,开门见山道,“归竹,你有道侣么?相好也行。”
燕归竹:“?”
燕归竹没想到这人大清早火急火燎把自己从被窝里踹出来,屁事没有,开口便是情情爱爱。
他抓抓头发,给自己倒了杯醒神的冷茶,感受着舌尖绽开的隔夜苦涩,总算冷静了些许,道:“尊上,是谁胆儿那么肥,居然找你来给我说亲?”
温千晓:“……?”
温千晓:“说哪门子亲,美得你。是本尊最近心有所属,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所以来找你取点经。”
“噗——”燕归竹含在嘴里的那口茶水全喷了。
没睡够的脑子不太灵光,他只觉十分茫然,傻愣愣地盯着温千晓,张口道:“尊上,那只色狐狸终于得手了吗?”
温千晓屈起指节,敲敲桌子,道:“哪壶不开提哪壶,休要跟本尊提他。”
“不是他?那又是谁?”燕归竹心乱如麻,深吸一口气,又要去拎那壶茶冷静冷静。有仆从奉了热茶过来,他摆摆手,把茶盏推到温千晓面前,追问道,“都说孽海魔尊的白玉床难爬,你既属意,无名宫里那些人有谁不愿?”
温千晓端起茶盏, 心不在焉地尝着唯有孤城才能喝到的柏兰茶,难得扭捏起来。一盏茶都见底了,还在那里顾左右而言他:“本尊埋在梅花树下的两坛醉仙凡,你可记得?”
“记得,怎么不记得,那可是云境流出来的东西,这么多年打下来,统共就缴获了两坛。”燕归竹不明就里,“你打算拿这去哄人家?”
温千晓含糊其辞道:“不是。前些日本尊心血来潮,想挖出一坛尝尝,后来……没收住……”
“就把一整坛都喝完了?”燕归竹“啧”了声,颇为心疼道,“那可是醉仙凡,三杯过后不论仙凡,皆醉卧床榻。尊上,不是我说你,你你竟然把一坛都……”
“可不是。”温千晓苦恼地掐住眉心,声音都有些飘了,“醒着喝了一坛,醉后又喝了一坛,再后来便什么也不知了。醒来发现做了点出格的事……”
燕归竹:“……”
燕归竹没声儿了。
他知道自家魔尊有时候不着调,但没料到这么不着调,把两坛醉仙凡一气喝光不说,还动了心。
这动的哪是红鸾星啊,多半是个祸星。
“所以尊上醉酒后去了何处?”他只觉嘴里发苦,苦不堪言,恨不得掩面长叹,“是闯了哪家仙宗,轻薄了谁家掌门?”
“倒也没有。”温千晓谦虚道,“本尊怎会如此不知轻重?”
燕归竹松了口气。
然后温千晓又给他吊回去了。
“本尊一不小心……把无名宫里的那位仙君给睡了。”
燕归竹“扑通”跌到了椅子底下,哆哆嗦嗦地张开嘴,准备铆足了劲给他来一嗓子。
温千晓眼疾手快,直接丢了一道消音咒过去,继续道:“本尊……咳,本尊对白露仙君一见倾心,欲结为道侣,但人家不愿。”
废话。
不把你杀了就不错了。
九天云境里的仙君个个自命清高,将孽海视作污浊泥潭,莫说遭魔物轻薄,在这儿多呆上两日都嫌脏。
这魔尊倒好,醉醺醺地直接把人给绑上了床,先斩后奏,再求道侣。
那位仙君没有当场自尽,已经算得上忍辱负重了。
燕归竹用力抓了两把头发,从地上爬起来,疯狂地来回踱步,忽然定住,道:“你离了无名宫,白露不会出事么?”
“不会。”温千晓没心没肺地续了茶,美滋滋呷了两口,“云境的那些仙君都凶得很,动不动就自毁元神,孤绝山哪经得起这般折腾。好在白子游的修为跌到了金丹期,容易拿捏,本尊临走前给他种了个小小的禁制,想死都死不了。”
“……”燕归竹扶额道,“尊上,虽说结成道侣不急一时,但也不能……不是,这禁制一落,岂不是仇上加仇?”
温千晓一愣,搁下茶盏,恍然道:“你说得有理,本尊这就回去给他解了。”
“慢着慢着,尊上留步!”燕归竹赶紧拖住想一出是一出的魔尊大人,苦口婆心道,“尊上可千万记得,回去后把人好生安抚安抚,先哄住了,再作打算。白露仙君怎么说也是云境送来的质子,这才两年工夫,若是把人折腾没了,那边又要不依不饶。”
“本尊安抚了。”温千晓郁闷道,“既许诺了补偿,又答应送他回云境。都不要的话,便留下来做本尊的道侣。”
“白露仙君怎么说?”
“他问本尊要了一百块上品灵石和一枚须弥戒。”
“……”
燕归竹蒙了。
他在孽海活了近上千年,跟云境磕磕碰碰多了,什么样的仙君没见过,偏偏从未见过这么不按常理出牌的。
跟自家魔尊倒也般配。
这个念头刚起,就被燕归竹迅速掐灭了。云境那帮道貌岸然的家伙哪里配得上孽海魔尊,能从万噬裂谷里爬出来的黑蛟可就这么一条!
他摆正自己,开始搜肠刮肚给温千晓献策:“尊上,白露仙君既然开口索要了灵石,那多半没有寻死的念头。或许可以投其所好,徐徐图之。”
“哦?怎么个投其所好法儿?”
“属下斗胆问一句,白露仙君的本体为何?”
“……”温千晓被难住了,“本尊只听闻他曾遭云境流放,本体……估摸着是什么仙花灵草。”
“流放?”燕归竹眼睛一亮,“那他对云境定然甚是想念。尊上不如造一间能与云境媲美的小院,金屋藏……不是,以慰仙君思乡之苦。”
“与云境媲美的小院?”温千晓觉得这个主意听起来很美,也很馊,“归竹,云境那是什么地方?仙气氤氲,四季如春,灵力浓郁得能随处化水成潭。无界孽海里连根绿草都找不着,本尊纵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能使这毫无灵力的红土长出花草来。”
“仙根灵草,孽海是没有,可人间有;灵力稀薄,那就把灵石碾碎了掺进土里,再多埋几个聚灵阵下去。”燕归竹顿了顿,凑过去低声道,“只看尊上肯不肯花心思。”
温千晓默不作声,不知琢磨着什么事儿,只是一杯又一杯地喝着茶,就着瓜子点心,差点把城主府里那点柏兰茶都喝完了。
直到日头偏西,他才轻轻“咚”一声放下茶盏,不咸不淡道:“是时候让那些魔将替本尊做点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