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甄昕抚摸着豆子的头,看着这个幼嫩的小生命沉沉地睡去,脸上露出了疲惫的笑容。
兽医看了他一眼,手上的器械反射着冷冷的光芒。兽医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沙哑:“待会去前台把钱结一下。”
甄昕的整个脊背都僵硬了。他愣了几秒,才露出一个讪讪的笑。
“谢哥,可不可以缓几天?”
兽医皱了皱眉:“下周周一之前交吧。不是谢哥贪你这点钱……豆子做的确实是大手术,这诊所也不是我一个人开的,总得给别人一些交代。多的我也不说了,你自己应该明白。”
豆子留在了兽医诊所,甄昕打着伞,顶着雨慢慢地走回家。
伞的边缘磨得发白。有一根伞骨已经脱了轨,布料挂在上面,往上跑了一大截。甄昕透过那个缺口,看向灰蒙蒙的天空,幽幽地叹了口气。
伞是一个月前坏的。他记得很清楚。他在饭馆里工作完,刚一踏出后门就被瓢泼大雨打了个正着。
早晨播报了台风登陆的信息,可他急急忙忙地去上班,压根没听见。
脆弱的伞骨顶着狂风骤雨,他的裤子,膝盖以下在踏入雨幕里的时候就已经湿透了。
甄昕产生了错觉,他似乎成为了这座城市降雨的靶心。
路过巷口的时候,伞被巷子里吹出来的狭窄又猛烈的风整个掀起,等到他手忙脚乱地把伞翻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成了落汤鸡。
今天也是一个下雨天。
甄昕讨厌下雨天。
他轻车熟路地、七拐八绕地进入小巷,青苔贪婪地吸满了雨水,变得滑腻。他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生怕又在这里滑倒。
门把手已经生锈了。锈迹斑斑的样子,像人的血液喷洒在上面,又很快干涸了一样。甄昕插钥匙的动作有些卡顿。最近连绵的阴雨天,似乎锁内都开始生锈了。
“啪嗒。”
昏黄色的灯光下,狭小的房间呈现出朦朦胧胧的温馨感。他每天都会把家里打扫得干净整洁,当初搬入这个房间的时候,他和爱人贾易亲自去置办了家具——按照他们喜欢的风格。桌子上摆着的矿泉水瓶里插着一支红玫瑰。它已经有些蔫了。原本饱满的花瓣,边缘已经微微卷起、泛出枯萎的黑色了。
甄昕是个同性恋者。十年前,他为了和爱人贾易正大光明地在一起,向家里出柜。父亲暴跳如雷,母亲以泪洗面。他又尝试了几次,无一不以失败告终。
然后贾易带着他出逃。抛弃学业,到了这个临海的城市重新开始生活,空气里时常弥漫着令人舒心的盐味。他找了个餐馆当服务员,贾易去找些零散的活计干。生活虽然过得紧巴巴的,却温馨平常。
贾易不善言辞。
甄昕熟悉他的沉默。
两人之间默契来得太快,以至于交流的火苗刚一冒起,就很快熄灭了。
贾易还没有回来。
甄昕拖着疲惫的身躯,缓步移到灶台前。这几天他工作忙,又是夜班,饭菜都在外面解决。等到到家时,贾易不是已经睡熟了,就是还没回来。仔细想想,他们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见过面了。
简单的素面,煎一个荷包蛋。这就是今天的夜宵。
甄昕在路上时就早已饥肠辘辘。
眼睛有些酸胀,他用手揉了揉,从抽屉里拿出自己很久之前从地摊上淘来的高中课程,顶着昏黄的灯光,看了起来。
他高二那年,一时冲动和家里断绝了关系,孤身一人就和贾易跑到这座沿海的繁荣城市来。
成年以后,他时常想起仍在校园时的惬意快乐——那时的他单纯至极,除了一腔孤勇之外,什么都没有。他不明白人的一生有无数选择,但走错了一步,付出的代价就是极其昂贵的。
庸碌的生活时常让他陷入困乏的漩涡,不止一次从噩梦中惊醒,他在冰冷的月光下起身,一背冷汗。心悸过后,望向爱人睡梦中依旧紧缩的眉头,他总会产生浓浓的落寞感。
为了爱人放弃原本光明的前途,是否值得?
倘若诚实地说,甄昕不止一次后悔过。
但是第二天起床,面对外面朦朦胧胧的雾气,他仍旧需要早早起身,做早餐、洗衣服、上班。
他二十八岁了。
年近而立,却一无所有。
豆子是在他二十五岁那年来到这个家的。
同一年,大甄昕一岁的姐姐有了自己的孩子。
“还在看书吗?早点休息。”
甄昕发着呆昏昏欲睡的时候,贾易推门而入。他笨拙地收起雨伞,雨水溅的到处都是。
甄昕熟练地扔下笔站起身,从墙上拿下了一块原本挂得整整齐齐的抹布,把门口的水渍擦去了。
“嗯……还是想考个成人大学。”
贾易半瘫在沙发上,声音有些模糊:“你都二十八了,还上大学干嘛。”
甄昕洗抹布的动作一顿。
“阿易,想和你商量个事。豆子生病了,我昨天带它去做了手术。然后,医疗费还挺贵的。咱们在这奋斗了那么多年,能不能从积蓄里腾一点钱出来,给豆子交医药费?”
甄昕从学生年代开始,对数字就非常不敏感。所以从那之后,家里的财政大权,都是交给了贾易的。
“要多少?”
贾易半合着眼睛,问。
“六千出头……”
“怎么这么贵?它只是一只猫而已,为什么比人治病花的钱还多。”
“我已经拜托谢哥先做了手术了……我真的不能看着它那么痛苦。”
贾易皱起的眉头刺痛了甄昕。他有些不知所措,他虽然对数字不敏感,但仍然明白六千对于一个只能缩在廉价租房里的家来说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可是无论如何,一旦想起原本活泼可爱的豆子,现在变得病怏怏的,甚至很快就会死去,他就没有办法再坐视不理。
那毕竟是一条生命。
“我再想想办法吧……”顶着爱人冰冷的眼神,甄昕退缩了。他像他这些年来一如既往的那样,总是最先做出妥协。儿时他时常被母亲教导不要给别人添麻烦。即便这个别人,是他货真价实的爱人。
“如果你真的那么喜欢猫,那就换一条吧。”贾易说。“无论你是想再买一只,还是从路边捡,我都无所谓。”
甄昕听着他这样说,愤怒的火焰腾地一下从心底窜了上来。
“你怎么能……这么冷血?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甄昕说得磕磕巴巴,他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在止不住地颤抖。牙齿不受控制地轻微摩擦着,通过血肉,传达给他刺耳的声音。
“我从前是什么样?”贾易看着他止不住愤怒的模样,只是平静地问。
甄昕碰见贾易的那天碰巧在下雨。不知为何,他的人生总是和下雨紧密相连。中考失利的那天在下雨,和父母出柜的那天也在下雨。同贾易表白的那天下着雨,第一次接吻也在下雨。
雨水承载着他一生痛苦和快乐的回忆。
争吵爆发得毫无征兆。等回过神来,他就已经冲出了家门,一个人孤零零地蹲坐在路边,像是一只被抛弃了的可怜小狗。
夜幕降临了,他极尽全力地往屋檐所笼罩的区域里躲,却依然不能避免自己被雨水打湿。
流浪狗变成了落汤鸡。
好冷啊。以前的秋天有这么冷吗?
甄昕胡思乱想,眼前有些模糊。
“要喝吗?”
一只纤长的手拿着一罐热饮,伸到了他的面前。他顺着那黑色的衣袖向上看去,出现在视野里的,是一张冷淡又帅气的脸。
或许每个人的人生里或多或少都遇见过拯救自己于水火的英雄。所以即使这个英雄实际上是个混蛋,也愿意自欺欺人地骗自己那就是个英雄。
阴暗潮湿的仓库,往日里人烟罕至。却在一个下着暴雨的夜晚,成为了两个少年的避风港。
破旧的沙发上积着灰,甄昕一屁股下去,洁白的裤子上沾上了满满的灰尘。他已经觉得无所谓了,在这里,不必端着父母强加在他身上的架子,也不必顾忌所谓的脸面。
仓库里没有灯。贾易玩着手机,手机屏反射出的荧蓝色的光芒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脸,不由地带动起甄昕的内心跟着光芒的变换产生悸动。
后来甄昕常常来这里。逃课的日子、不想回家的日子,他带来鲜花、食物、小型家具。偶尔在这里碰见贾易。两个人之间总是沉默。面对面吃东西的时候,甄昕常常偷看对面俊俏的少年。每当贾易一抬起脸来,他就像被火烧了一样,迅速地低下头去了。
这个仓库消磨了他的时间与金钱,使他无趣的人生变得有所期盼,每一次不期而遇都值得纪念。
冬天过于寒冷,甄昕计划着买一个小型的暖炉带去仓库。他多多少少明白贾易与家里的关系也很紧张。倘若冬天没有去处,少了个暖炉,仓库太冷了。
甄昕兜里攥着钱,在小巷里被游荡的不良少年堵了。如此恶俗的桥段,仿佛通过小巷,能够达成所有小说里恶俗的结局。
原本以为交了钱,那些人便不会伤害他。但是不知为何,不良少年中的一个人并没有跟着同伴离去,而是钳住了他的手,把手伸进了他的衣服里。
如同被人把冰丢进了衣服里。刺骨而突兀的寒冷扶摇直上,窜进了他的心里。
“阿忠,你又要那样了?”巷口的少年们嬉笑着,声音刺耳。他们逆着光,将长蛇般的阴影一路投射到甄昕的脚尖。
反抗如同螳臂当车。意图侵犯他的少年魁梧如山,几拳下来,他的嘴角磕出了鲜血。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像是色彩斑斓的画布。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清。
他的衣物如同他的自尊一般轻而易举地被脱去了。冬日的冷风如刀,狠狠地割裂着他的皮肤。
忽然之间,下雨了。身上的少年啧了一声,放开了他被蹂躏的大腿,转身离去了。
甄昕踉踉跄跄地逃回了仓库。现在这副模样,他一定回不去家里了。否则就得面对无穷无尽的问责。
他穿好裤子,又脱下。裤子被雨淋湿得干干净净,不再有一块干燥的地方。他把身上的衣物脱下来,晾在晾衣绳上,心里默默祈祷,最好今天贾易别来。
“你怎么了?”
来人的声音终于有了焦急的意味。甄昕听着贾易三步作两步赶来,不知所措地抚摸着他脸上的伤口。终于哭出了声。
以后的日子里,无数次,甄昕想起那个昏暗的上午,都会臆想自己那时候满脸涕泪的丑态。他不明白贾易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对着那样一张糟糕的脸吻了下去。是因为他总是替贾易做饭、做家务,还是因为他沉默到贾易觉得可以像和空气相处那样与他平和地相处?
究其原因,可能是因为他们都是同性恋。
这才是最大的诱因。
亲吻的感觉并不好。牙齿磕磕绊绊,划破了原本嘴角的伤口。他们更像是在疼痛地撕咬而不是温柔地接吻。青苔新长的仓库里泛着一点浅浅的霉味,就像是每个夏日里雨过后黏腻的空气里泛着的那种气味,腥膻,像是生命最原始的形态。
隔了半个月,传来了阿忠被捅了的消息。那个魁梧的少年失去了生育能力,魁梧如山的身材在旦夕之间就迅速枯萎了。
想起过去的事情,甄昕一下子熄了火。哪怕看着贾易那副冷漠至极的样子,也没有任何火气了。
人的记性太好总是件坏事。过去的记忆会约束现在,沉溺于过去的人不会有未来。
最后,思索半天了之后,他贱卖掉了母亲留给他的一个胸针。
镶嵌着金子的雏菊花。贾易同他第一次约会的时候也送的是雏菊,山坡上采的,很新鲜。
甄昕看着手里薄薄的一沓钱,露出了苦涩的微笑。
他与儿时家庭的最后一点儿联系被金钱的锋芒彻底剪断了。
晚上姐姐来了电话,说父母车祸去世了。他隔着电话听姐姐哭成了泪人,声音哽咽。
姐姐原本想叫他回去参加葬礼,却在葬礼的前一天看见了父母的遗嘱。父母这辈子都不想再见甄昕,这无疑把他永生永世地钉在了耻辱柱上。
贾易回到家,看见甄昕在客厅里默默流泪。没开灯,眼泪在灰蒙蒙的面颊上像是淌落的污水。
甄昕买车票的时候发现了一件事。贾易出门太过匆忙,忘记带手机。消费通知提醒他,余额还有千万。八位数,他眼睛都能看花了的零,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躺在他们共有的账户里。准确来说,是贾易的账户里。
愤怒熄灭了就再也燃烧不起来。他只剩下空虚的无力感。既然贾易这么有钱,他们节衣缩食这么多年、辛苦奋斗那么多年,究竟是在为了什么东西奋斗,又是为了什么东西吃苦?
豆子还在诊所里酣睡。谢哥发来的照片里它看上去状态不错。这是这么多天以来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情。
这世上没有钱解决不了的问题——这说法未免太过果断,但是确实有钱能够解决这世上绝大多数的烦恼。
母亲的胸针再也找不回,不知被卖给了什么人,也不知道以后会去往哪。他像是暴雨倾泻下的浮萍,再被捶打几次就要沉进池塘里了。
他都问不出为什么了,只是眼睛在持续不断地流泪。
贾易打开手机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转头看向沙发上近乎瘫软的甄昕,试图解释。而这一次,沉默的人变成了甄昕。他不再乐意享受这种令人绝望的沉默,不再将这种沉默解释为默契。
餐桌上的花因为近日来甄昕的繁忙而枯萎成焦黑色。风一吹,花瓣就碾作碎片飘落了。
沉淀着沥青一般黏稠的沉默的卧室里,只剩下细碎的喘息声。恼怒的贾易选择用这种最原始的方法发泄。甄昕仰着头,眼睛里没有亮光。他的脑子被泪水浸泡过,已经生锈了。他完全回想不起两人曾经相拥而眠的日子,甚至连脑海里少年贾易的面目都变得模糊了。
那双冰冷的手触及他的大腿的时候,他难以克制地战栗着。身上的人如同一座大山,阴影排山倒海地压下来,使他内心的恐惧无限膨胀。
贾易从不流泪。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解释着,解释他的不安。他父母只能共苦,无法同甘。贫苦的日子里,他勉强幸福。他的母亲笑起来和甄昕一般腼腆又温柔。而父亲投资发财之后,则迅速沉入了其他女人温柔的渊薮里。
再顽强的雏菊毕竟只是一种花朵,在寒风的摧残下,很快就会凋谢了。
甄昕只是不明白自己为何十几年如一日地被考验,即便他从未变心,也从未动摇过爱。
他难以想象爱人之间的信任也能这般岌岌可危,看似平淡的日子每一天都在钢索上左右摇摆。
甄昕只是累了。
他懒得怀疑贾易是否因为他是个被世俗排斥的同性恋者,而贾易觉得自己充当了拯救者,便足以被他永生永世地深爱。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终其一生都在充当别人的代偿,人可以贫穷,却不可以没有尊严。
困苦真的能使爱情坚定吗?他不知道,他不愿意像枕边人那样时常以恶毒的想法揣测别人,却忍不住地质问自己。
贾易睡着了。
甄昕拿上证件,离开了。其余什么都没带走。他一无所有。
一年后,他在最初遇见贾易的那个仓库里自杀了。等到被人发现的时候,尸体都已腐烂到辨识不出人形。
贾易始终没有回去故里。他只是等在那座沿海的城市里,依然住在那个小屋里。
他在等什么?
他也不知道。
也许是一个躲雨的人,也许是下一个躲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