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算了,我来嫁!”
听到这句话,长姐的嚎啕声戛然而止。这位姿容冠绝临安城的千金小姐玉一依,睁着一双泪珠盈盈的美眸,四下里寻了半天,终于半信半疑地将视线停在我身上,柳眉蹙了好一会儿,才试探般地唤道:“……可是小九?”
我点点头,镇定地步出人群,看也不看身后鹌鹑似的众姊弟,向主母和长姐行了个大礼,亮出眉眼,恭恭敬敬地道:“九烟无用,愿为长姐分忧。”
主母的眉皱了起来,一眼一眼地剜我。玉一依上上下下扫了我几番,眼睛越来越亮,兴奋地抓住主母的手臂:“娘,既然如此,便将九妹嫁与那姓蓝的吧!”
话音落地,偌大的厅堂着实安静,有人愕然,有人讥笑,向来胆子小的八月哥已恐慌地拽了我好几回袖子,我只得往旁边挪了一挪。
主母愣了这些许时候,反应过来便是大怒,拍桌厉声道:“荒唐!荒唐!三雪出嫁,七萋定了亲,十六丫头藏在后头,你仔细瞧瞧,你哪来的第四个妹妹?!”
玉一依张口结舌了半晌,才指着我道:“九、九弟?!”
玉家在临安是个大户。这个“大户”指的不仅是财帛,还有人口。我那便宜老子还是城主时,收尽八方贿赂,其中不乏美人俏婢。主母耿直,不屑下流手段,导致四年内平添了十来个庶子庶女,只有两个是她亲生。
彼时玉家人丁兴旺,钱权在握,着实风光了一阵儿。后来虽然老头子死了,城主换了人,玉家没了权,但玉一依有才情,人又漂亮,主母有意要为她寻一位如意郎君,挑挑捡捡的,这才耽误到了双十。
双十年岁本也不急,主母已瞧上了一位小门派家的少主,两家已心照不宣地准备议亲了,可这时候城主府上门来,为自家表侄提亲。
城主家这位表少爷虽是一表人才,父母双亡,家财万贯,颇得城主溺爱,但传闻中他风流成性,本身又没什么权势,已和小少主看对眼的玉一依自然不愿意。
幸好城主府来说亲时,只说那蓝公子心气儿高,定要娶一个绝色美人儿,而玉家的人容貌都是数一数二的,所以才托了城主府来求娶,并未指名道姓。可玉家这一代只得四位小姐,一个嫁人一个有了婚约,最小的丫头十六雨将将十三岁,只有还未正式下定的玉一依合适。主母召来十几个姐弟商议,个个都没有拒婚的法子和胆子,玉七萋死也不肯退了原本的婚事,玉一依便绝望地大哭起来。
我知道,这就是我要等的时机,这是我的机会,于是便告诉主母我愿意嫁。我不怕主母和长姐不同意,因为蓝家的求娶有空子可钻,我的容颜比之玉一依,只能有过之而无不及。
主母向来忽视庶子庶女,满心惦记着亲生儿女,结果是意料之中。
果然。傍晚时分,主院派心腹过来传话,一切都会安排妥当,让我安心备嫁。
我唯唯诺诺,目送那心腹远去,打开书册遮掩下的画轴,望着上面的人笑。
谁都不知道,我早就识得他。
蓝田。
约摸是在两个月前,我又一次在后门撞见了要偷溜出去的长兄。正巧我在府中闷得久了,便以“告知主母”相胁,迫使他带我一同去。
不曾想七弯八拐地走了一通,迎头便是粉脂燕语的花楼。这种地方着实将我又惊又奇,跟在长兄身后很是开了一番眼。长兄也极卖弄本事,指着各处乐此不疲地介绍——姑娘如何,琴曲如何,恩客如何,此物为何,那物为何,一路滔滔不绝乐呵呵地临了雅间。可惜我正听得有趣,有两三姑娘妖妖娆娆围上了他,他便不再有空闲说这些了。
想是我这粗衣素衫、全身无半点饰物的人瞧着就穷酸,雅间里几位姑娘只看了会儿我的脸,便回过头去卖力地向长兄风情万种。我一人乐得自在,懒洋洋地饮了一盅酒,拈了块小点心在手里,拨开浮动的帷幔,一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咬着点心,一边从二楼上往下看。
一楼中央有座台子,此时正有女子轻纱遮面,坐弹琵琶,余音袅袅,倒也算得上悦耳。我吃完一块荷花糕,觉得不错,便走到桌边又拈了一块,待坐回栏前,却见底下喧声一片。
怎得闹起来了?
我倚在栏前,支着颔往一楼瞧。
琵琶姑娘已不再演奏,面纱被人扯了去,一张俏丽容颜委屈含泪,惹得围观诸位英杰怜惜不已,这个心肝,那位宝贝,纷纷指责始作俑者鲁莽无礼,不懂怜香惜玉。
那人显然是饮了酒,好看的脸上带着薄红,搂着怀中女子,揉着先前还在琵琶姑娘脸上挂着的面纱,高声道:“本公子哪个字说错了?这姑娘哪里配得上‘犹抱琵琶半遮面’!我说你们这花楼还能不能做生意了?弹琵琶就弹琵琶,搞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没的倒人胃口!”
琵琶女包在眼中的泪扑簌簌落了满腮,哽声唤着“蓝公子见谅”。那蓝公子哼了一哼,抬头做傲慢状,欲做一番姿态潇洒离去。
可他这一抬头,我好巧不巧便对上了他的目光。
那蓝公子微怔,接着眸光一亮。我含着一半的荷花糕愣了愣,下意识抿下糕点,咀嚼着滋味,却见那蓝公子眼眸更亮,忙不迭地撇下怀中女子和底下一众人,跑上了楼梯。如此行径花楼人竟司空见惯,连那琵琶女也重新落座奏起乐声。我深叹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正想着,“咚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转瞬已是雅间之内。我欲回头,便被人顺势掰了脸,紧接着一股酒气扑面而来,嘴上被狠狠地啄了一口!
我、我堂堂男儿竟遭了轻薄?
这样的境遇,绕是我如何处变不惊,也难挡脑海里的一片空白。
那边左拥右抱的长兄张着嘴,似乎是招呼打到一半被惊断了。
“美人儿。”登徒子含笑呼唤,捧着我脸的双手“自然”下滑,一只揽上了我的腰,另一只攀上了我的手,还控着我的手臂举到他面前,“阿呜”一口吞下了半块点心和我的半截指头。
我盯着自己的手眨了眨眼睛,忽然指尖一麻,又被人嘬了一口。
他娘的……
我从被调戏的失控里找回自我,抬脚就往那蓝公子身上踹。他很灵活地躲开,嘴里道:“美人儿莫急,同我回去我便让你打个够如何?”说话的同时,抓我腕子的那只手死活不肯松开。
我又好气又好笑,不想伤了他惹麻烦,便把衣领扯开了些,露出脖颈,道:“老子与你同为男人,你看不出来?”
蓝公子笑容一顿,认真地往我脖子上盯了一盯,脸色越来越凝重。我满心期待他如遭雷劈的模样,谁知他一张嘴,差点流出了哈喇子!
“美人儿果然是美人儿,身为男子竟也那么美。你就是我梦寐以求的人!美人儿,你跟了我罢,我是真心的!”
说着,他大力拽着我的手就要往他心窝上按。我骇然不已,忙喊:“兄长!兄长!”
长兄终于醒过神儿来,忙道:“蓝田你干什么!还不松手!”
蓝公子哈哈一笑,道:“二龙兄急什么,莫不是也瞧上了这个美人儿?那可不行。朋友妻不可欺,你也要讲个先来后到不是?”
玉二龙闻言怒道:“你胡说什么!我是他兄长!”
“喔,原来是玉家的人,怪不得如此貌美。”蓝田笑得愈发欢快,偷手又在我脸上摸了一把,在长兄暴怒前明智地躲开,折扇一打,笑容满面地道,“哎呀,如此美人儿定要早日娶回家才是。待我选个良辰吉日,便来迎你冠我蓝田的姓!”
言语极其狂妄。我皱眉苦思,牙齿在唇上留下极深的痕迹。长兄被那厮临走时一声“大舅兄”差点气昏,缓过气来叮嘱我这般丢人的事万不能说出去。
我恭敬应是,想了想,问他:“婚姻之事,他想如何便能如何?”
长兄气闷道:“在这临安,谁还能管得了他蓝田?!”
不多时,主母使人来过的事众姐弟便都知晓了。长兄特意来寻我,说那日不该带我出去,言语中很是愧疚。八月哥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不愿我嫁又毫无办法。我好言安慰,送了他们出门,没有说出口的,是我暗藏的心思。
那日花楼之后,我千方百计出府,次次都要见那蓝田。
长兄告诉我,自打见了我,蓝田便想尽了法子要闯玉府,长兄阻拦得极其困难,甚至以要藏匿我相威胁,才将他逼退了回去。可近日来,长兄得知,蓝田已经频繁去往城主府,势要说服城主,强娶玉家人。
不敢让主母知道,长兄在我面前,一声三叹。
我哭笑不得,只是一面,那蓝田竟铁了心要娶?
我本男儿,又不是娇滴滴的姑娘,没道理因为一个登徒子的轻薄行径而郁闷。可夜深之时,那人的眉眼在灯花上屡屡晃眼,手指总会不自觉地触碰自己的唇。
我惊觉,自己竟是对他上了心。
那反而好办了!
蓝田出门,十次里倒有九次流连于烟花酒巷。我或隐或藏,瞧多了他觥筹交错、声色犬马的模样,深觉不该再等下去。
于是我选了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着一身白衫长袍,等在蓝田去往烟花巷必经的路途,手里折来一支半开的桃花,低头抚弄,心不在焉地往前走。
不消一刻,听得一声喜悦的“美人儿!”,我抱着桃枝慢吞吞地转身,半撩起眼皮儿,往声源处投去漫不经心的一瞟。
蓝田眉眼尽是惊喜,连跳带跑,扑过来将我抱了个满怀。
我望望搂紧我腰的人,手里的桃枝抬手便打了下去。蓝田惨叫一声,委屈道:“美人儿好狠的心肠,多日不见,你竟半点儿也不念本公子么?”
我冷声道:“放手,滚开!”
蓝田非但不放,还欲往我脸上啃来。我仰身一躲,举枝去抽,趁他避开之际,抬脚踹在他小腿,见他已单膝着地,便将桃枝摔在他身上,广袖狠狠一甩,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远远地还听见他在喊:“舅舅已经同意了!你只管等着,我早晚要娶了你!”
我脚步一滞,做气得浑身发抖状,却忍不住低头笑了。
婚礼的前夕,我想着往事,盼着明天,抚过大红交领的喜服——幸好这新服“中规中矩”,不是女人惯常的小衣罗裙,不然我可是不会穿的。
主母带着儿女同我说了许多话,塞了我不少珠宝银票。我垂首听着,很是恭敬,只当不知道府里近日来加急收揽箱笼的事。
我不过是个庶子,能安稳长大已是主母心慈,从不会奢望玉家别的什么。我想要的,自己会筹谋。
翌日,我早早便起了。
朱砂一点雕菱口,乌墨几梳塑月颜。铜镜里美人红装,长发高束,玉冠红带。八月哥长含泪水,絮絮叨叨地同我说了许多话。我面色平静地听着,只在他为我披上盖头时道了一声“珍重”。
此生殊途,大约是不复相见了。
大红的绸缎遮住了视线,十六雨搀着我的手扶我出了门。走出几步,便有哄闹声一阵儿,蓝田喜滋滋地上来,握住我的手,声音低低地唤了一声“九烟”。
不枉费我一番心思。我心下满意,顺从地随着他走,待坐进轿中,便半掀盖头,冲他一笑。
蓝田一副被酥倒了的色鬼样儿。
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进了蓝家,蓝田扶我下轿,又牵着我的手拜了天地。他无父无母,城主舅舅又向来溺爱他,导致他一向张扬,所交朋友也是胆大不怕事儿的人。这礼将将成了,我还未去新房,便听有人打趣他道:“蓝田你小子好有福气,不低头也高不过你媳妇!”
蓝田也不恼,骄傲地道:“我家九烟体长貌美,我自是八辈修来的福分!”
哄哄笑笑中,进了新房,蓝田自去招待客人,我百无聊赖,去了盖头单手支额,半倚床柱等他。
等到日影西斜,半醉的蓝田拱走了想要闹洞房的损友,喊着“九烟、九烟”,几乎是撞开了房门,径直向我走来。
一室融融,着大红喜服的蓝田瞧上去十分俊美。他见我已自己掀了盖头,便满目惊艳,急慌慌上来搂我的腰。
我不怪他急躁,因为他这色狼模样我瞧着也是十分可口。
蓝田抱了我好一会儿,满足地叹了口气,端了交杯酒来同我饮了,告诉我求娶本就是他布的局,他料定玉家不会嫁玉一依,他说:“九烟,整个临安城,只有你十分颜色,玉一依哪里比得上你。”
他还说,“你一出了门,玉家便举家搬迁,往后你只会是我一个人的了。”
我不语。他有些惴惴,连连说自己真心天地可鉴,绝不会负我。我垂眸片刻,问他:“蓝公子当真?”
他急道:“自然是真!我蓝田起誓,往后余生,唯玉九烟共白头!”
我笑了,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在蓝田认真的目光里,弯腰同他对视,“你蓝田此生,只我玉九烟?”
他忙不迭地点头。
“那好。”我笑得开心,眼眸一转,长袖拂动,烛光摇曳,衣衫交缠间,已将他扑在塌上。
红烛泪残,长夜漫漫。我与蓝田已成大礼,我便该让他知道,什么叫做请君入瓮。
毕竟人人都以为自己布得一张好网,却总是忘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