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雁惊寒感觉自己在下坠、下坠,不停下坠,他心里本有所准备,然而这下坠的过程却仿佛永无止境,弄得他颇为不耐,心想死也不让人死得利索点,于是他奋力睁开双眼,入目是有些眼熟的金丝暗纹床幔,雁惊寒的身体感知仍然停留在坠崖那一刻,耳边是呼呼作响的凌厉风声,寒冷刺骨,像要把人的肉一层层剔下来,然而一转眼,他像一个即将溺水的人被什么东西猛力托了一把,咋然浮出水面,眼前又是风平浪静。
饶是雁惊寒也被眼前的状况弄得有些云里雾里,恍然以为自己是死前走马灯,他下意识转头看了看,印入眼帘的景象令他瞳孔微张,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寝殿,脑海里终于涌起一个不切实际的猜想,雁惊寒一个激灵,心内巨震,全身热血仿佛都往头顶冲去,他额角抽痛,眼前蓦然闪过一个画面,下意识便轻呼出声:“十一。”
下一刻,房间里静谧无声的气流被某种东西打破,一个黑衣身影落在离床边五步左右的位置,跪着应道:“属下在。”
这一声刻板沉稳,却好似黄钟大吕,敲定了他心中惊疑不定的猜测,雁惊寒坐起身来,定睛朝十一看去,他依旧是那一身黑衣,只是干净规整,没有一丝血迹,本以为走到绝路,不想上天手掌一番,竟给他推翻重来的机会,雁惊寒百感交集,念头转过,却又觉出一股畅快来,几乎想要放声大笑。
眼中露出几分狠意,这一世,他定不会重蹈覆辙。
十一本在暗处守卫,听到雁惊寒唤他便出来领命,却不想主上只坐在床边,一言不发,习武之人五感敏锐,即使不抬头他也能感觉到对方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这让他不自觉生出一点紧张来,感受到雁惊寒那方猝然闪现的杀机,心下更是犹疑不定,只好越发凝神细听。
过了一会儿,雁惊寒勉强平复下心绪,见十一还一动不动跪在那里,下意识就想起身去扶他。
然而他刚有动作,额角的那阵刺痛突然又去而复返,且有变本加厉的趋势,雁惊寒眼前发虚,步伐不稳,猝然跌坐回床边,一只手撑住额角,一只手紧紧扣住床沿。
十一察觉到他气息不稳,顾不得许多,抬起头来惊呼道:“主上?”膝盖一抬就想要上前,却又猛然意识到什么,只好生生顿在原地。
依照规矩,若无必要,除非主上准许,暗卫不得近身,五步之处,是他能离雁惊寒最近的距离。
雁惊寒心下惊疑,他刚才起身之时,便隐隐感觉到自己这副身子虚软无力,然而重生之事实在匪夷所思,神鬼难测,他心神不定,一时也顾不上细究,此时他忍着头疼,沉息往自己体内探查,便发觉自己竟然经脉窒涩,内功不畅,隐隐有走火入魔之势。
雁惊寒细细回想,他从小天赋卓绝,武功精进,自上任楼主后,更是未遇敌手,除开前世身死前阴沟里翻船,他竟一时想不起自己何时练功出过岔子。
雁惊寒心思百转,倒也不急,死而复生之事都在自己身上发生了,想一想若是其他地方出点意外倒也正常。
他兀自沉思,却不知跪在下首的十一却急如热锅上的蚂蚁,恨不能冲上去替他把脉,好看个究竟,然而前世乃是生死绝境,特殊情况,此时的他到底不敢僭越,依照规矩,主上未语,暗卫不言,他刚才问了一句,雁惊寒既无示意,他便该静静候着,然而他实在受不住这煎熬,以头磕地道:“主上,可要属下再去请叶堂主过来?”
雁惊寒熬过那一阵反复的头疼,听了他的问话,那个“再”字在脑海里转了一圈,终于有些回过味来,毕竟前世他需要用到药堂堂主的机会着实太少,他不动声色,想了想问道:“我醒来前发生何事?”
十一听了,心下越发不安,但仍旧快速而又平稳答道:“回主上,主上本在后山闭关,不知因何出了岔子,被副楼主发现,醒来之前刚请叶堂主诊治过。”
听到这里,雁惊寒心如明镜,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依时间推算,那大概是距他前世身死两年前,雁惊寒当时武功正练到紧要关头,闭关突破揽月心法第八重,却不知为何,内力突然暴走失衡,险些走火入魔,他在石室中闭关,其他人等本不得擅入,何况他正练至紧要关头,切忌惊扰,雁惊鸿却正巧在那时进来,发现不对。
现在想来,雁惊鸿那时出现的时机已透出诡异,然而他声称是看到自己到了规定时辰仍未出关,心下担忧才不顾规矩擅闯,那时雁惊寒对自己这个弟弟极为信任,更是怜他先天体弱,武功低微,给予他在揽月楼等同于自己的地位,因此他硬闯石室也无人敢强拦。
想起自己当时浑然未觉,只以为对方关心则乱,雁惊寒心内冷笑,暗道自己愚不可及,心下恨意翻涌,眼里浮起层层杀意,看来他的好弟弟早在两年前或者更久以前就想要他死呢!
至于这个叶堂主......前世自己乃是因为中毒以至最后关头内力全失,然而以雁惊寒的武功境界,对身体经脉的感知把控早已异于常人,想要让他中毒已是难事,更何况还要做到悄无声息,不知不觉,那毒必然诡异莫测,现在想来,自己闭关时突然功力失衡可能也与此毒有关,但揽月心法本就不同寻常,越到后头更越是诡谲难测,加上自己当时经过调息很快又恢复如常,雁惊寒只以为是自己练功冒进,并未深究。
当时叶卜也是如此推测,此人平时沉默寡言,性格阴晴不定,只醉心医理毒学,雁惊寒一时不能判断他究竟是真未看出,还是有意遮掩。
雁惊寒心绪起伏,思虑万千,说得一句话便要走神良久,十一一开始担忧焦急,这会儿见他似乎气息平稳下来,稍稍放心,知道雁惊寒是在想事情,便跪在原地一动不动,静等他吩咐,至于那无法忽视的杀机,十一想,不管是谁杀了便是。
雁惊寒第二次回神,发现十一仍然一丝不苟跪在那里,这让他不由得又想起坠崖前的情形,那大概是十一唯一一次抗令不遵,雁惊寒心里罕见地升起一点无奈心酸来,抬了抬手温声道:“起来吧。”
“是。”十一一板一眼地答道,依言站起身来,他脑子里有点懵,疑心是自己的错觉,他刚刚竟从主上的话语中听出一点温情来?
雁惊寒叫他起来,却又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了,从反应来看,十一很明显不是重生来的,也就是说前世以命相护的记忆只有自己有,雁惊寒感念他誓死效忠,有心想待他不同,一时又无从下手。
不若免了他暗卫身份,给他自由?虽说一入影堂,终生不出,此事说起来于规矩不合,但他好歹是楼主,破下例也不是不可,想到这里,眼前又闪过十一在崖前抗命不尊,拼死相随的场景,雁惊寒心下又有些拿不定,但他念头一转,突然又想到十一曾言自己对他有救命之恩。
若是因为救命之恩......雁惊寒根本想不起来这个救命之恩是什么,因此也不敢确定两年前的自己到底救没救,若是此事还未发生,那十一可还会一如前世?
雁惊寒悚然而惊,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重生而来,严格来说已不是当时的自己,未来的一切他也势必要改,或许十一也不会是当时的十一。
他垂目良久,最终淡淡道:“退下吧。”
“是。”十一低头应声,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雁惊寒抬眼扫过眼前空旷的寝殿,眼中一片清明凛然。
第二日一早,雁惊寒晨起运功完毕,果然如前世一般,内伤有渐渐复原之兆,仿佛昨天的变故,当真只是他闭关时一时走岔,并无大碍,但他已知此乃表象,只待日后给他致命一击。
吃过早饭,雁惊寒有心想去药堂看看,试试叶卜,却有侍女通报,副楼主求见。
雁惊寒听了,心下只想杀人了事,却也知道如今揽月楼情况不明,加上自己身中异毒,最好还是隐而不发的好。
何况前世时揽月楼向来以行事诡秘,却又武功高强闻名,得的是一个亦正亦邪的名声,虽然也干些杀人勾当,但雁惊寒本身并非弑杀之人,行事也向来很有分寸,他无意与中原武林为敌,中原武林看样子也无意招惹他,两方便颇为默契地维持着一个互不干涉的局面,直到身死前不久,那些武林正道突然咬死他雁惊寒为祸武林,竟一举南下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自己更是在大战中猝然毒发,内力尽失,事后雁惊鸿却安安稳稳做了楼主,其中关窍,还有待细查。
他这边尚未回话,那边雁惊鸿已经走进来问道:“大哥,身体可好些了?”雁惊鸿长得比他更肖母,面容多了几分柔和艳丽,加上他先天不足,身材不如一般男子那样强壮,乍一看有时会让人产生雌雄难辨之感,此时他面带微笑走过来,一派柔和温雅,雁惊寒脑海中闪过的确是他站在崖边,得意狠戾的表情。
雁惊寒看向身旁侍女,见她果然已经见怪不怪,自他上任楼主,稳定局面后,自觉上下臣服便一心寻求武功突破,说起来楼内大部分事务都是交给雁惊鸿料理,在这揽月楼中出入自由,只是他为数众多的特权之一。
细细想来,他这个楼主在众人心中或许早已成为一个高高在上的摆设了,心下念头转过,他口中只淡淡应道:“嗯。”
雁惊鸿对他这反应早习以为常,令侍女退下,自顾自走到桌边坐下,斟了一盏茶放在他面前,又给自己斟上,这才不紧不慢道:“昨天真是吓死我了,大哥为何会突然如此?”
雁惊寒拿着茶盖在碗边掠了掠,却并不喝,随着雁惊鸿话音落定,他掀起眼皮扫了一眼对方,仍然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语调:“兴许是我太急了。”
雁惊鸿一直留心他反应,那一眼扫来,莫名令他脊背生寒,然而转瞬即逝,又好似只是自己的错觉,他自问自己谨慎小心,并未露馅,只以为雁惊寒乃是对他昨日擅闯石室不满,便没有放在心上,只抬手告罪道:“大哥勿怪,揽月心法本就一重比一重凶险,能突破第八重者本就寥寥无几,我昨日在外面苦候,眼见大哥久久未出,心下焦急便忘了禁忌,是我莽撞了。”
雁惊寒看着他惺惺作态,心下冷笑,表面上却只揣摩着自己该有的反应,抬手虚扶了一把,淡淡道:“无妨。”
他这反应果然合乎雁惊鸿心中猜想,只见他抬起头来,语调很快带上一丝惯常的撒娇之意,笑着叹气道:“大哥不知,我昨日也算得惩了,进石室之前你的一个暗卫阻拦,我与他起了冲突,还当胸挨了对方一掌,今日还隐隐作痛,幸亏当时昭影及时赶到。”
雁惊寒心下厌烦,本不欲再与他多说,此时听到这话却是心中一动,脑海中闪过一个名字,张口问道:“哦,是谁?”
“听昭影说他叫十一,这会儿估计正在刑堂受罚呢。”雁惊鸿不以为意,他在这揽月楼中,地位与楼主齐平,暗卫对他动手等同于以下犯上,虽事出有因却也应当受罚,何况他最恨别人对他以武相对。
听到“十一”二字,雁惊寒心中惊怒已起,他本以为碍于地位,无人阻拦雁惊鸿,现在看来,十一也和前世一样守规矩得很,依稀想起前世似乎雁惊鸿也提过一嘴,但当时的自己自然只关心他伤势,不会将一个暗卫放在心上,呵,茶杯在手中崩裂,雁惊寒面上丝毫不显,只将这话题轻轻带过,仿佛只是顺嘴一问。
雁惊鸿转而又说起些别的,期间还向他汇报一些闭关时的事务,雁惊寒心下留意,表面只做出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跟他虚与委蛇了好一会,才把人打发走。
雁惊寒站在窗边,看着雁惊鸿走远,他的身后一步之处跟着一个黑衣身影,这黑衣与十一身上所穿乃是一样制式,只细微处略有不同,以彰显身份,此人正是昭影——他的暗堂首领,也是他亲封的左护法,依照规定,暗堂首领本该随侍楼主身侧,是他最为信任之人,然而雁惊寒见他武功高强,办事稳妥,便安排他亲自负责雁惊鸿安危,却不知何时这两人已经如此亲近了。
一阵风拂过,吹得窗外的树叶发出簌簌声响,有叶子飘下来,落在雁惊寒手边,犹记得他刚闭关时正是树叶青绿的时候,而今却已经泛黄了,正所谓人间忽晚,山河已秋,时移事易、物是人非本是常事,可笑他竟忘了。
身后传来咔嚓碎响,是已经裂开的茶杯终于撑不住原型,碎落一地。
雁惊寒并不回头,只唤来侍女,将东西收拾了,低头摩挲着手上细微裂口,静默沉思。
那侍女不敢惊扰,只越发放轻了动作,心下却兀自惊奇,往常副楼主来了,主上心情都会变好,今日却不知为何,反而越发冷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