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1988年。
“这地图您拿着吧。”
斯肇抬起眼睛看向招待所前台小张和她递过来的一份手绘地图,停了笔,不无意外:“你还真给我们画了啊,真是太感谢了。”他笑着接过地图,边看边说:“画得可真仔细,连雨季旱季有什么不一样的都标注出来了,太感谢了。”
小张说:“入秋雨就多了,等过两个月您再来,大闽山那一带的山路肯定是长得完全不一样了,您就先备着吧。”她放了十六块钱在前台桌上,细声又道:“谢谢您翻译了啊,回头我就给我弟弟去。”
斯肇拿了钱,检查了下手下压着的一张写了十来行中英对照的句子的纸片,叠好了,递出去,说:“我的水平不太好,就翻了个大概意思。”
小张笑着说:“知道个大概就行了,就够他在外面威风的了。”
斯肇也笑,把搁在桌角的一只公文箱拉了过来打开了。他从箱子里摸出了一封信,道:“还有件事得麻烦你,这信等老刘来了,还得麻烦你帮忙递一递。”
小张急促地应了一声,在桌后摸索了阵,拿出了一叠用皮筋捆着的信,还是轻声和斯肇说话:“差一点就忘记了,斯老师,这些是之前邮局那里退回来的信,老刘昨天才拿来的。”她把信轻轻放在桌上,不无埋怨:“我还说他了,我说这个地址如果是写错了要退嘛,你就早一些退过来嘛,非要积了这么多……”
她的手背上停了一只苍蝇。她似乎对此毫无知觉。
斯肇客气极了:“没事。”他看也没看那厚厚的一沓信,就把它们全塞进了公文箱里,接着便阖上箱子,提起脚边的一只行李袋转身就要走。小张喊住了他,挥了下手里的一封信——那是斯肇刚才给她的信。停在她手背上的苍蝇飞到了那信封上,挤在一串邮编数字后头,成了个黑乎乎,毛茸茸的圆圈。
斯肇揉了揉眼睛,小张又说:“斯老师,这地址我看还是一样的哦,那还需要寄吗?您再检查检查地址有没有写错?是不是邮编不对呀?”
苍蝇不见了。
斯肇看了眼招待所外头,朱天运的白色小轿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在那儿了,汽车引擎嗡嗡作响,车身微微震动,震得太厉害了,就连那车后的树,招待所那铺着红地毯的长走道,和那扇刷了蓝油漆的窄木门都跟着震颤了起来——毛毿毿的树枝颤抖着,地毯上的纤维线团颤抖着,木门上的木刺也都在瑟瑟发抖。
“斯肇!!你又干吗呢?走啊!!”朱天运开了车窗,伸手拍打车门,沙哑地催促。他穿了身藏青色的西装,蓝衬衣打底,衬衣没扣好,领子一圈似是被汗水濡湿了,几绺油光水亮的头发胡乱搭在额头上。他又不耐烦地催了几声,一只手还伸在外头不停拍车门。斯肇拿了那信:“没事,出了山到了崇市再寄好了,朱老师来了,走了啊。”
小张帮着斯肇提行李袋:“送送您。”
两人便一块儿往外去,到了门口,小张和坐在车上的朱天运打了个招呼:“朱老师,车子修好啦?没什么问题吧?”她提着行李袋往后备箱走去,嘴上还念念叨叨,“别看我们这里穷山僻壤的……”
朱天运突然跳下了车,指着小张喝道:“你干吗?!”
他这一嗓门把小张吓得不轻,人杵在了车边,不知该如何是好了,结结巴巴地说:“给您放行李啊……放车后头啊。”
朱天运生了好大的气,摇晃着手指破口大骂:“谁他妈让你放的!你他妈……”话到一半,他的眼角一瞥,眉梢一动,立即放了下手,背过手去,瞪着猩红的眼睛冲着小张呼哧呼哧直喘气:“你放下!你……你不许动!”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抢过小张手里的行李袋,开了后排车门,把袋子扔了上去。
小张愣愣站着,斯肇从自己提着的行李袋里头翻出一盒巧克力糖,递给小张,笑着拍了拍她,道:“那我和朱老师先走了啊,这阵子麻烦你们了。”
朱天运上了车了,不耐烦地催促斯肇:“还不快走!要赶不上大会了!!”
斯肇应下,把公文箱和行李袋也放到了后排座位上。朱天运又催了两声:“走不走啊!!”
斯肇捏着小张画的地图,坐去了副驾驶座,和小张挥手:“谢谢了啊,走了啊。”
不等斯肇系上安全带,朱天运一脚油门就把车开了出去。眨眼,招待所就被他们甩在了身后。斯肇瞥了眼朱天运,他正皱着眉头一门心思开车,脑门上出了不少汗,衬衣的衣领颜色更深了。他的右手手背上有两道血口子。
斯肇开了车窗吹风,说:“是挺热的,秋老虎吧。”
朱天运没搭腔。斯肇把手绘地图找了个地方架着,眼角的余光扫过后排,后排除了行李还堆着两个纸箱。斯肇问道:“后备箱坏了?”
朱天运点了点头,摸了下挂在车内后视镜下的一块玉佩,指着手套匣说:“你拿盒带子。”
斯肇便翻出了一盒磁带。他在车上播磁带。车内又响起了朱天运的说话声,依然沙哑,多了几分平静,听上去十分随和:
“今天我们要讲的是人都会犯错误这个概念……”
一缕柔风钻进车里,车道收窄,轿车被一面石壁和一片茂密的树林夹在了中间。林深幽闭,不见天光。斯肇知道,他们已经进入大闽山了,正往山上爬坡。太阳被树枝拖进了密林掩埋了,秋风徐徐拂过,山里并没有那么热了,朱天运还在不停出汗。
斯肇又说:“过会儿换我开吧,你歇歇。”
朱天运还是一个字都不说,紧抿着嘴唇,换挡,打方向盘,专心致志,山路越走越窄,好几次过弯的时候,斯肇不得不把他这一侧的车外后视镜往里收起来,轿车才能勉强通过。好在前后都没有别的车,山路上散落着被风吹开的树语,车轮蹍过碎石的声音,还有那录音磁带里抑扬顿挫地说着话的朱天运的声音:“为什么我会说这是一个概念呢?难道这不是一个事实吗?是人都会犯错啊,难道不是嘛?其实犯错有什么要紧呢,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啊。
“但是,因为人,其实是不会犯错误的。你们是不是要觉得朱老师在开玩笑,在胡说八道?大家一定都听过‘人之初,性本善’是不是?是不是朱老师是这个意思呢?就是我们人本来都是很善良的,是在长大的过程中,因为生活环境,成长的环境,而形成了一些不好的习惯,比如贪婪啦,嫉妒啦,朱老师今天要讲的不是这些,要是你们是来听这些的,我觉得啊,这个佛教课啊,天主教会啊可能比较适合大家。
“我们在这里今天要讨论的是……是什么呢?先请大家回想一下啊,我们小时候,你一生下来就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吗?你饿了就去吃东西,你用手抓东西吃,大人就说,你不能这样,你要学习用勺子,用筷子,用手是不对的,我可以断言啊,用手抓东西吃,是很多人人生中犯的第一个错误,是很多人第一次被大人骂的原因,但是大家仔细想想,这真的是错误吗?大人,也就是一个权威禁止我们这么做是出于什么原因呢?是因为如果我们在别人面前用手抓东西吃,大家是不会指责我们小孩子的,因为小孩子,不懂事嘛,大家只会批判说这个小孩没有礼貌,没有教养,缺乏基本常识,大家就会指责是这家的大人没有教好这个小孩,大人会被怪罪,会被非议,什么叫人言可畏,这就是人言可畏,但是人言针对的不是我们,但是因为人言,最终,心里会产生畏惧的却是我们,错误就被嫁接到了我们的身上,我们就觉得吃饭用手是错的,但是人是怎么进化来的呢?用手狩猎,用手吃饭,这是一种本能,这其实无关乎对错,所以我说‘人犯错’其实是一个概念,是一个群体性的,催眠式的概念,我们从来都不是犯错的主体,是群体制造出的一个道德标准,一个道德的审视是犯错的主体……”
朱天运的神色平和了一些,他跟着录音带喃喃复述了起来:“犯错的主体……人都会犯错……”
录音带里的朱天运说:“我们都说法不责众,也就是说很多人一旦都做了错事,是不会得到惩罚的,因此错误的行为,行径,不断地经由群体流传……”
车速渐渐放缓。斯肇这时说了一句:“钱的事你不用太担心……”
朱天运点了点头,他把音量调大了些。他看上去很平静了。
“就是在我们长大的这个过程中……”
山路坎坷,车子颠簸了下,车后发出“箜隆”一声。朱天运擦了把额头,双手紧握方向盘,嘴里念念有词:“世界上没有愚蠢的人,没有笨的人,只有不符合这个人所处群体的标准的人……罪犯也是同理……”
斯肇就问了:“小甄还好吧?长得挺高了吧?”
朱天运的音量陡然拔高,咆哮道:“我们的愚蠢实际上都是出于为群体服务!不是因为我们自身!!我们要做的就是祛除这些群体的错误!我们要净化整个群体!以达到净化自身的目标!!我们要承认自己的愚蠢!我们要直面自己的愚蠢!!一切都是为了!”
车轮蹍过一块大石头,车子又是一颠,后备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来回滚动,好像有人在敲打车门。砰砰砰砰。
斯肇坐直了身子,抓着车顶上的扶手就说:“朱老师……不然停一下吧,我有些晕车……”
朱天运却越开越快,几乎是踩着油门过了下一个弯道:“很快就到了!你忍一忍!”
“我想吐……”斯肇捂住嘴,又一个甩尾,又过了一个弯,他真的有些想吐了。他发出了干呕的声音,
朱天运大骂了一声,停了车。斯肇一把推开车门,踉踉跄跄下了车。朱天运坐在车上点香烟,斯肇偷偷摸摸溜去了车后头,他打开了后备箱,映入他眼帘的赫然是一个女孩儿——小甄就躺在后备箱里,双手被一条领带绑了起来,嘴里塞着一块手帕,眼泪汪汪地望着他。斯肇赶忙把小甄嘴里的手帕拿了出来,小甄哇地就哭了出来:“叔叔,叔叔,爸爸……爸爸他……”
斯肇忙去解她手腕上的领带,试图安抚:“别怕,别怕,小甄,你爸爸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别怕,叔叔马上……”
小甄嚎啕大哭。领带解开了,斯肇一抬头,恰和坐在车上看后视镜的朱天运的眼神对上了,朱天运的眼里闪过一丝惶恐,猛地把车往前开了出去,小甄还在后备箱里,斯肇伸手要抓她出来却抓了个空,车子一晃,小甄往边上倒去,后备箱的车盖上下拍打了两下盖上了。
斯肇追着车疾呼:“老朱!!你疯了??!”
就在这时,一辆桑塔纳轿车突然从山上开了下来,车速飞快,“砰”地就和朱天运的车撞在了一起,斯肇下意识闭上了眼睛,抱头蹲下,就听到“乒乒乓乓”一阵乱响,汽油味弥漫,似乎还有什么东西烧了起来。片刻后,山中恢复了安宁,树又开始低语。斯肇睁开眼睛一看,朱天运的车翻进了山道边的树林里,那从山上飞驰下来的桑塔纳倒挂在了一棵楠木树的枝头,树枝摇摇晃晃,只听“咔”的一声,树枝断裂,桑塔纳掉下了山坡。斯肇倒抽了口凉气,追过去一看,依稀看到几个人横七竖八地躺在树林里。他吞了口唾沫,想到小甄,四下寻找,这就在附近的一片矮树丛里找到了她。
小甄的脑袋上都是血,眼皮颤动着,还有气,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斯肇扶住她的后脑勺一抱起她,小甄便咳嗽了起来。斯肇护着她的脑袋,抱着她就往山下去。小女孩儿一直在喊妈妈。出了山林,回到了那山中的小镇,远远地,斯肇看到先前离开的那间招待所了,小甄这会儿已经缓过来些了,已经能睁开眼睛,能说话,也能自己下地了。斯肇问她:“能走路吗?哪里疼吗?”
小甄点了点头,指了指肩膀。
“头疼吗?“
小甄摇头,斯肇松了口气,用手帕擦了擦小甄的脸,对她笑了笑,小甄瞅着他的手背,眼里泪花簇簇。斯肇这时才发现自己的手背上扎到了一块玻璃碎片,他拔掉了那块碎片,对小甄道:“小甄,你爸爸不是故意的,你去找警察叔叔,告诉他们,你要找妈妈,这是你妈妈的电话号码。”
他蘸了点自己的血,在手帕上写下一串号码,塞给小甄。小甄抽泣着,拽着他的衣角没有动。
“我还要去看看你爸爸怎么样了,不要怕,小甄,不要怕……你会没事的,你去找妈妈,好不好?”斯肇轻轻整理小甄凌乱的长发,小甄又点头,斯肇推着她往前走了两步,小甄看了看他,攥着手帕慢慢地往那招待所走去了。
目送小甄进了招待所,斯肇才往出车祸的方向跑回去。山林荒僻,这场惨烈的车祸还没被人发现,斯肇找到了朱天运的车边,喊了半天,在周围找了一圈都没找到朱天运。他就往山坡下找去,一路上,他看到了他和朱天运的行李袋,还看到了自己的公文箱,箱子摔开了,锁坏了,里面那些被退回的信散了一地,他边走边捡信,把信放进公文箱里。他还发现了一只空荡荡的行李袋,那袋子上印着“崇市华北区少年宫”的字样,不是他或朱天运的。
斯肇还看到了一些血肉模糊的陌生人,像是被甩出桑塔纳的人,一共四个,都是男的,有的脑壳碎了,有的手脚断裂,骨头戳了一截出来,都穿着黑色夹克衫,黑色裤子,黑鞋子。都断了气。
他还在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边上找到了一把黑漆漆的手枪。
斯肇吞了口唾沫,抱着自己的公文箱继续呼唤朱天运。到处都不见他的踪影。到处都见不到第二个活人。
这树林山坡走到了底还是一片树林,再远一些,似乎有一片草丛。斯肇走在这山坡下的林子里一声声呼喊:“朱老师!”
密密叠叠的树枝拢住太阳,天色阴森,他有些难以分辨方向了。
“朱老师!”
他又喊了一声,还是没人答应。树林里出现了一只纸箱。斯肇把纸箱拿起来,在地上放好,箱子里面空空如也,他突然很想哭,就站在纸箱边上掉起了眼泪,哭了会儿,他一咬牙,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揉干了眼睛,突然发现纸箱附近散落着许多本封面上印着“突破自我,颠覆常规”字样的小册子,其中几本小册子上布满了泥巴脚印,这些泥巴脚印组成了一个往某一个特定方向行去的踪迹。斯肇跟着这些脚印走,不一会儿,他就走出了树林了,走进了一片齐腰高的野草丛里了。这草地泥泞,雨水丰沛的季节,此处约莫是一片浅滩。
“斯肇!”
有人喊了这么一声,很像朱天运,但比他的声音要清脆,洪亮。会是谁?
斯肇赶忙循声寻找,这就看到朱天运站在远处朝他挥手。
“斯肇!”
真的是朱天运在喊他。他的声音变得如此清脆洪亮,变得如此中气十足了。只见朱天运弯下腰又直起身,双手都多了一样什么东西。他朝斯肇挥舞起了手臂。林外的太阳高悬,毫不吝啬地和大地上的万物分享着它的光芒,那光芒落在朱天运的手上,他手里抓着的仿佛是两束金光,这金色的光芒迅速扩散到了他的身后,以至于他整个人都在发光。他的人也变了,他变得如此高大,如此光芒万丈。
斯肇差点跪在地上。他吞了口唾沫,勉强抑制住下跪的冲动,在额前搭了个棚,眯起了眼睛,他看到朱天运张开了双臂,双手向天,大笑着说:“斯肇,这是老天爷给我们的启示!!是老天爷要我们改变这个世界!”
朱天运的嘴里都是血,额头上也有血。他说话时不停往外喷血沫。他手里的金色光束耀眼得让人无法直视。
斯肇回首,往来时的路望去。周遭的汽油味似乎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