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边境的雪来得总是比京城要早一些,刚入初冬便连同北风一道席卷而来,大雪纷纷扬扬,一夜过后,地面上便积了厚厚一层雪,一踏出去,便连脚也看不见了。
林远鹤站在营帐外远眺,除了军帐,只能看到白茫茫一片,雪还在不停地下,在他的盔甲上堆了薄薄一层,若不是他时不时走动一下,只怕不多时就会成为一个雪人。
不知看了多久,林远鹤垂下眼,“李笠”
“在!”李笠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仿佛早就知道他想问什么,立马道:“这雪下得突然,雪天路滑,不好走,路上耽搁几天也正常。”
“将军您放心,不会有事儿的。”
林远鹤没说话,也放不下心。
新帝即位才不到两年,朝局尚未安顿好,便开始借着由头发落功臣了。他远在塞外,几年都没有回过都城,暂时不会被波及,可身处京城那个权利漩涡中的人却无法幸免于难。前几个月,京中就传来消息说皇帝似乎准备向丞相一派下手了,他没办法不担心。
可惜距离实在太远,从这里到京城,最快也要半个月才能来回一趟,如今又入了冬,往返路途更为艰难,是以本来应该在几天前就到达的探子直到现在还没回来。
他眉头紧锁,中午勉强灌下的半碗汤全化作白雾呼了出去,与这满天风雪一起飘走了。
李笠往冻僵的手上哈了几口气,搓搓手,瞥了几下他的脸色,“将军别担心,丞相他吉人自有天相,况且皇上向来与他亲近,就算处罚任何人,也不可能罚他的。”
“是吗?”林远鹤淡淡地看他一眼。
李笠没心没肺道:“是啊,将军您忘了?当初皇上还是皇子的时候,成天跟在丞相身后跑,一个月里得有半个月请丞相留宿宫里,俩人比亲兄弟还亲呢。”
李笠这话说得半点也不亏心,反正天高皇帝远,上头那位又听不见,他一点儿顾忌都没有。
……就是说完以后周身温度不知为何又降低了不少,李笠抱臂瑟瑟发抖,一抬眼,便对上林远鹤宛如淬了冰的目光,登时就是一僵。
“将……将军?”
李笠心道完了,自己这张破嘴,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光想着皇上听不见,忘了面前这位了。
他用力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属下不该多嘴,将军恕罪。”
林远鹤面无表情地盯了他半天,直把他盯得冷汗都冒出来了,才收回目光,重新将视线投向远方,“我记得今夜不该你当值?”
这话一出,李笠就预料到了结果,苦哈哈点头:“是,将军。”
“那便换一下吧,”林远鹤道,“不许与他人交接。”
李笠强颜欢笑:“是。”
“站着好好清醒清醒,学会谨言慎行。”
“属下明白。”
相比朝堂上的暗流汹涌,边境这边平静多了,最爱闹事的蛮部被他率兵打退几次以后再没敢冒出头,这两年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的部落里。无仗可打,林远鹤的日常事务除了每十日一次的巡逻外便只剩下操练士兵、锻炼身体和等待京中来信。这几日突降大雪,他把操练与锻炼的时间都集中在了上午,下午时间用来清理积雪和处理杂物。
左右没什么事做,林远鹤信步向外走去,带着一股自己也无法言说的期待。
李笠跟在他后面,“将军要去哪儿?”
林远鹤:“去外面看看。”
外面?外面有什么好看的,到处都是雪,同样的景色都看了四五年了,将军怎么还没看够。李笠腹诽,但到底不敢有什么意见,只能落后两步跟在后面。
军营外场景和李笠想象中一样,除了雪还是雪,北风呼呼地往人脸上刮,无孔不入地渗入领口袖口,李笠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变成行走的冰雕了,他哆哆嗦嗦地问:“将军,您冷不冷?”
林远鹤倒不觉得有多冷,他身体素质一直很好,这点儿风雪于他而言不算什么。
他瞥李笠一眼,“冷的话你就先回去吧。”
李笠摇摇头,“将军您都没回去,我怎么能走呢。”
不回就算了。
林远鹤转过头,不去管他,看向对面。
方才过来的时候,他心里隐隐有些期待,可到了以后却发现还是什么都没有,不免失落。
看来今日也是等不到了。
林远鹤在心里叹了口气,垂眸侧身,就要迈步离开的时候,余光捕捉到远处出现的几个人影。
“将军!那边好像有人!”李笠惊呼。
林远鹤缓缓抬头望去,只见一堆人并几匹马正朝营地方向走来。
他眯了眯眼睛,看着走在人群前面的一个人,莫名觉得有些熟悉,下意识向前走了两步。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那人怎会出现在这里?
等那群人越走越近,林远鹤又变得不确定起来,无他,实在是太像了,像到他几乎以为这是自己做得一场梦。
可是梦怎会如此真实?
李笠的声音紧跟着传来:“将军,我是不是眼花了?最前面那个人,怎么这么像……丞相?”
林远鹤胸口起伏不定,用力眨了眨眼,确定了什么,随即快步走过去。
“而且丞相状态有点……诶诶将军!”李笠还没反应过来,黑色的披风在他面前一闪,林远鹤已经走出了好几丈远。“将军您等等我!”
柳未言看起来的确不太对劲。林远鹤边走边观察,对方身形单薄,冰天雪地里只穿了件长衫,行走时虽不乏气度,却会时不时地摇晃一下。
要么是雪天路滑,要么是身体原因,不管是哪个,都不能再任由其慢吞吞走下去了。
林远鹤加快速度,几乎在雪地里跑起来,眼看着柳未言走得越来越慢,身形也越来越歪,他心急如焚。
未言。
他在心里默念柳未言的名字。
再等我一下。
林远鹤用尽全力,终于把距离缩短了,就在他距柳未言几步之遥的时候,后者忽然身形一歪,紧接着就倒向一旁。
“未言!”
林远鹤心里一紧,迅速上前,在柳未言落地之前接住了他。
轻飘飘的,像接住了一朵云。
“怎么样?”
“回禀将军,这位公子是因长途跋涉身体过于疲惫,又经寒气侵体,这才导致突发高热,我去开个方子,煎几副药给他服下,再发发汗,把这高热降下去就好了。”
林远鹤执起柳未言的手,上面散布着数个青红冻疮,样子十分骇人,“那他的手?”
此处天寒地冻,一到冬天,生冻疮是常有的事,不过军营里都是些大老粗,并不把这当回事,多跑几圈搓搓手,更有甚者选择用冰雪搓搓,没过几天也就恢复如常了。军医本来没把这当回事,谁料林远鹤居然特地问起。
他略一沉思,“老夫那儿还有几瓶药,等会儿给将军送过来,每日净手后于患处厚涂一层,最少两次,辅以疏通经络的手法,如此半月左右,便好了。”
“我记住了。”
“老夫先行告退。”
随行军医颔首,转身离开,刚走没几步又被林远鹤叫住。
“药材什么的都够吗?”
“回将军,入冬前进行过几次采购,各类药材都是齐的。”
“那就好。那你快去吧。”
听出他语气的急切,随行军医加快步伐,匆匆离开营帐。
目送军医离开,林远鹤赶回来,从侍从手里接过浸了水的手帕,“你们去帮军医煎药,这儿有我。”
“是。”侍从低头退下。
他坐到床边,捏着手帕向柳未言额上探去,落下时顿了顿,将动作又放轻了些,一点一点地擦去额头的汗,随后将手帕洗干净,重新敷在柳未言额头。
床上的人对此毫无所觉,从被林远鹤接住开始,便一直昏睡到现在,外界再大的动静也没能将其唤醒。
林远鹤将被子向上拉了拉,收回手时不经意碰到了柳未言的侧脸,滚烫的触感使他怔了怔,眼中担忧加深。
算起来,两人上次见面还是在三年前,先皇病重,他回京述职,隔着人群遥遥望了柳未言一眼,恰好柳未言看向他的方向,不知看到什么,唇角微勾了勾,露出淡淡的微笑。那个笑容,成为了他这三年午夜梦回辗转难眠时唯一的慰藉。
这几年里他也曾想过再见时的情景,在脑海中预演过无数遍,可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今日这种情形。
他见过柳未言高中状元,身着红衣打马游街意气风发的样子,也见过对方在猎场夺得魁首时一瞬间的神采飞扬。在他记忆中,这人就算是陪同太子微服私访只着一袭最普通的白色长衫时都带着股不容亵渎的清贵气质。
可如今怎么会落得如此狼狈?
林远鹤拨去柳未言脸侧的几缕乱发,只觉得这人清瘦得厉害,方才把人从外面抱回来的时候他便察觉到怀中的重量轻得过分,如今再仔细一瞧就更为明显。柳未言瘦得面颊处连一丝肉也无,被高热烧得两颊通红,衬得嘴唇更显苍白。那双总是温润浅笑的眉眼此刻紧紧闭着,时不时皱一下,显然连睡也睡得不安稳。
他记得柳未言的眼睛是琥珀色,看人时总是闪着清澈的流光,比他见过的所有名贵玛瑙玉石都要亮。如今却紧闭着,透露出一股憔悴羸弱,全然不见半点神采。
林远鹤给手帕换了遍水,重敷上去,随后按之前军医的交代,用筷子蘸茶水,一点一点地润湿柳未言的嘴唇,免得高烧烧脱了水。喂完水,他忍不住握紧拳头,一股无名之火登时窜上来。
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谁害他?
他知道柳未言这几年异常辛苦,所以暗地里派人保护着对方,托京中家人照顾着,可到底还是相隔太远,没有办法每时每刻关注,稍微疏忽了一会儿,雪早下了几天,柳未言就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遭受了这许多苦。
柳未言来时身边那群人他一个也不认识,全叫李笠带下去问话了,到现在还没问出结果来。
林远鹤只留意到柳未言没有穿官服,随身的包裹里也只有一副笔墨、两三本书和几套普通百姓的衣服,甚至连挽发的簪子都是木筷,身上更是一点银钱也无。
他是怎么一路长途跋涉到这儿来的?路上都遭遇了什么?他为什么会来这儿?
林远鹤可不认为柳未言是来找自己的,他与柳未言只见过寥寥几面,压根没什么交情,说不定柳未言压根不记得他是谁,又怎么会来找他呢。
是皇帝吗?
能动一国丞相的,也就只有那位了。
可……他记得柳未言与皇帝向来亲密,怎么会……?
正当他绞尽脑汁思考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梦呓。
“…唔…”
林远鹤猛地抬起头,只见柳未言张了张嘴,似乎在说什么。他连忙凑近,温声问:“未言?未言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柳未言不自觉地发起抖来,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冷……”
冷?
林远鹤捕捉到这个字眼,左右看了看,又抱了一床被子给柳未言盖上。但没一会儿柳未言就挣扎着想把被子掀开。
是不是太闷了?他猜测着把第二床被子掀开,果然,柳未言很快就不再挣扎了。
不等他松口气,床上的人又将自己蜷缩起来,眼睫颤抖着,小声道冷。
他看起来实在太痛苦,让林远鹤心都揪了起来。一条被子太冷,两条又怕太重,他沉思一瞬,轻声道:“冒犯了。”
随即动作利落地脱了自己的外衣,上床隔着被子抱住了柳未言。
感觉到热源,昏迷中的柳未言自动朝着热源的方向挪去,一头扎进了林远鹤怀里,后者怔了一下,简直受宠若惊,动作很轻地把被子拉好,两手迟疑地抬起来,一边小心观察柳未言的表情,一边慢慢放下来,环抱住怀中的人。
他头一次与柳未言挨得这样近,近到都能看清柳未言的眼睫,根根分明,尾端微微向上翘起。林远鹤一个武将,想不出多精致的词,只觉得像扇子似的。左边眼尾还有一颗格外精致的小痣,他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生怕一不小心把人给吹走了。
柳未言呼出的气息是滚烫的,喷洒在他颈间,烫得林远鹤浑身僵直。
温香软玉在怀,又是自己的心上人。任林远鹤再怎么清心寡欲也没法儿在这种时候完全保持冷静,只是他生怕亵渎了柳未言,硬生生把冲动压了下去,闭上眼睛平心静气,开始默背兵法。
刚背到第二章,营帐门被掀开,李笠刻意压低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传来,“将军——”
待看到营帐内的情景,李笠瞪大眼睛:“!”
林远鹤看向他,两人视线相对的一瞬间,李笠飞快转身捂住自己的眼睛,“将军放心,我什么都没看见!”
林远鹤:“……”
林远鹤放开下意识捂住柳未言耳朵的手,坐起身,语气平静道:“小点声。”
李笠转而捂住嘴,瓮声瓮气道:“是。”
李笠悄悄侧目,欲言又止,“将军,您和丞相……”其实他想问林远鹤为什么躺在柳未言床上,但没敢。
不过这个问题显然也没好到哪里去。
林远鹤欲盖弥彰地解释:“未言他生病了,觉得冷。”
李笠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一看就是不信。
林远鹤:“……”
林远鹤索性不解释了,转移话题道:“你怎么过来了?问出结果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