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盛夏的夜晚安静极了,大城市用钢筋混泥土的高楼,困住一个又一个自由快乐的灵魂。
温柔的风拂过湖边的片片柳叶,飞舞的蚊虫眯起困乏的眼,不知疲倦地嗡鸣。树梢上的蝉用细小的脚恶狠狠地勾住枝干,疯狂地尖叫。
一声又一声,如同层层叠叠不断涌上岸的浪潮,一阵更比一阵尖锐、扭曲。
夏泽山盘腿坐在破旧落灰的沙发上,低眸安静地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合照,他惨白的手指在微弱的光中一动一动,将那些很久以前的照片翻来覆去看了很久。
上面的两个少年,穿着干净的蓝白校服,胸前别着校徽。左边的高个子笑得和只旺财犬,眼睛因为过于高兴眯成两条细缝,尽管半只脚差点踏空,依然不忘勾住右边男生的脖子,很亲密地将脑袋往对方肩上靠。
右边的男生略微嫌弃地瞥了身边人一眼,脸上也扬起灿烂的笑容。
那年夏天,时间像长了腿,猛地飞奔同我们赛跑。我们站在它面前,背对着烈阳亲吻,十指紧扣,无声地向世界诉说着暧昧。
没有合法的时候,他满心欢喜地为我戴上学校小卖部五毛一个的塑料戒指,口口声声说着,如果不能合法,我们两个就谈一辈子恋爱。
后来合法了,价格不菲的戒指却被他丢在家里的角落,连碰都没碰。
夏泽山颇有感悟,总算明白为什么大人不同意他早恋。
早恋果然没有好结果。
他和宋驰敬不顾反对在一起,自以为是对抗了整个世俗,实际上最愚蠢的还是他夏泽天,所有的后果都被埋在了许多年的以后,等待着有一片刻足以全面爆发。
窗外渐渐下起了雨,属于夏季独有的暴烈感肆意碾压绿化带中的野草。
夏泽山将手机放在茶几上,疲惫地闭了闭眼,黑暗来临带来的晕眩和颓废像屋外的雨,隔着层起雾的窗落在他心上,缓缓将他溺亡。
原来十几年的感情真的抵不上一时欢愉,原来不是所有年少相爱都能共同白首,原来变了心的人说出来的话比街边五毛一枚的塑料戒指还要廉价。
夏泽山嘴角微微上扬,笑得苦涩无比,躺在落灰的沙发上,默默地抬起左手举到眼前开始发呆。
戒指很贵,宋驰敬当年为了给他买这枚戒指,花光了所有大学里攒下来的积蓄。
要多少钱?
夏泽山心底算了算,好像是六万八,宋驰敬当时人傻,不知道这么多戒指挑来挑去其实都一样,不过是戴在手上表达对另一个人的虔诚罢了。
他当时满心觉得最昂贵的才能配得上他的小明星,不惜血本要挑最好最贵的,同性恋可婚合法后就急冲冲地带着他坐了好几路公交,奔到民政局排了很久的队才拿到红本。
宋驰敬的笑容仿佛就在昨日,七年前的五月二十号,太阳暴晒,夏泽山的大男孩抱着那两本红色本子不住傻笑,最后边走边跳,回到家还迫不及待地把两个红本的照片上传到所有社交平台上,好像晚一秒就无法表达他有多激动。
夏泽山当然也高兴,抱着手臂弯腰低头瞧他那样,开玩笑地问,“就这么喜欢我啊?”
宋驰敬发完照片,丢下手机,径直走向夏泽天,笑容过于明媚,嘴角快要咧到耳朵根。
夏泽山“诶”了一声,伸手意图拦下宋驰敬,生怕他一个激动,两个人又滚到床上去了。今天在外跑了一天,他现在腿还软着,可不想被宋驰敬这个傻狗玩到半夜。
不想对方只是靠了过来,下巴抵着夏泽天的肩,忽然变安静下来,和只温顺的大型犬一样,将脸埋进夏泽天的颈窝蹭了蹭,双臂环抱着他的腰,两个人站在客厅中央,谁都没有说话。
周遭很安静,夏泽山很有耐心地让他靠了一会儿,伸手安抚似地揉了揉宋驰敬的脑袋,就在他以为宋驰敬不会再开口的时候,夏泽山觉得颈处润开了一片潮湿。
他愣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该将手往哪里放,埋在他颈窝的男生终于动了动,抬起头时眼眶通红,嗓音沙哑得不像话。
宋驰敬捏住夏泽山的下巴,动作轻柔地在他唇上留下一吻。离开时,他轻轻咬了下夏泽山的唇瓣,似乎这样就能把对方留在自己身边。
久一点,再久一点。
“夏泽山,我真的……”宋驰敬搂着他,泪水一滴一滴地往下掉,“我真的好爱好爱你,我一想到以后我们就是合法的夫夫了,我就感动。”
夏泽山不由自主地被他的情绪带动,喉头滚了几滚,想笑着吐槽他敏感,出口时却哽咽着,也说不出话来。
“我一想到以后你会老去,你会离开我,我就好难受。我宋驰敬……以后可以和你同葬吗?”
“你乱说什么啊?”夏泽山本来也快要哭了,被他最后的话差点气笑,不轻不重地往他肩上拍了一下,“难不成我以后死了,你也要跟着我一块儿?”
“嗯,没你我也不活了。夏泽山,我只有你一个家人了,是你给了我生活的希望,我不能没有你。”
傻狗,你以前说那些话的时候,知不知道你后来都干了些什么啊?
你是个骗子,你知道吗?
夏泽山对着那枚银晃晃的戒指扯出抹苍白无力的笑容,他真的累惯了,没有力气再同宋驰敬纠缠下去。
“宋驰敬……”他很轻地将这个名字在嘴边念叨了数遍,最后从左手无名指干脆利落地摘掉戒指,阳台的窗户大开,夏泽山闭着眼睛猛地往外丢。
银色圆环撞在晾衣杆上,有一霎反弹回去,想要回头,可惜被雨点砸落到树丛中,脆响淹没在越来越沉重的雨声中。
他在最后一个小时,给宋驰敬打了十五个电话。
宋驰敬果断挂断了前面的十四个,直到第十五个才故意磨蹭了半天接通,通话开始的一瞬,对面传来一声甜腻的轻声呻吟。
对面的人明显是故意的,传来的声音从刻意压抑逐渐猖狂。
“宋总……嗯,轻点……”
夏泽山面无表情地听了一会儿,他的心脏在这一年中已经痛到麻木,本以为在听到后已经不会再疼痛,他以为自己可以脱敏,没想到身体最柔软脆弱的地方依旧疼得泛酸,快要失去功能的器官在肋骨的保护下,温柔缓慢地滴下黑红色的血液。
他真的累了,以后随便宋驰敬在外面怎么玩。
他没有权利,也没有力气再去管了。
“宋驰敬。”他嘴角扬起的笑容冷漠无情,握着手机的手指不断收紧,用力到苍白的指节染上淡色的红晕。
宋驰敬慵懒地躺在床上,另一只没接电话的手随意搭在一截藕白的腰上,新包养的小明星跨坐在他腿上,软弱无骨地用手臂圈住宋驰敬的脖子,眼眸潮湿着撒娇。“宋总,别不理我啊……”
宋驰敬昂着脑袋,瞥了眼小明星,微笑着做了口型。
闭嘴。
他眸中的冷意太明显,吓得小明星连忙闭上嘴,不敢说话。
凡是被宋驰敬包养过的人都知道,对方玩的花样多,在床上恨不得把人弄死,一下了床淡漠到极致,除了会给资源什么也不会问。
小明星被经纪人送到宋驰敬床上前,经纪人特意带他研究了好久妆容和造型。
化妆师对着某份几年前热销的杂志看来看去,后面埋头给他化妆。
小明星不明所以,好奇心使然凑过去看了眼。
杂志上的人白衣翩翩,胸口别着一朵娇嫩的白色雏菊花,笑容干净明朗。
他在那页纸旁边看到三个大字:夏泽山。
经纪人看出他的疑惑,转而用不屑的目光讥诮照片上的人,“夏泽山啊,他以前还挺火的,结过婚,后来和宋总生了矛盾,反正现在基本上跟被雪藏了一样,你看他都多久没有出席过活动了?”
“不过啊,宋总喜欢的人基本上都是夏泽山的类型,你好好模仿,不会出错的。”经纪人拍了拍他的肩,顺便道,“要是被宋总看上了,以后在右脚腕和左耳后面去纹两个黑点。”
“为什么啊?”
“夏泽山那两个地方就有痣,你跟着他的风格走,不会错,以后一定爆火。”
宋驰敬勾起唇角,一脸得意和高兴地对着电话那头的人高傲地说,“怎么想起来找我了?”
夏泽山抬腿,躺进泡满温水的浴缸,水面浮着几片青柠檬还有几朵白色雏菊花。
他把手机轻放在洗手台边缘,揉了两下头发,左手腕几道浅褐色的疤痕淡到快要看不见踪影。
“嗯,想你了。”
夏泽山笑道,“打算给你个惊喜,有空听听吗?驰哥。”
宋驰敬没想到今天会有意外之喜,夏泽山还会叫他驰哥,当机立断把坐在他身上的人推开,穿好衣服坐在床上,把手机放在耳边,明明想笑却故意压下嘴角,“怎么啦?你要给我什么惊喜?”
时隔半年久,夏泽山从来没有这样温和平静地同他说过话。
“半山路公寓,我们以前的家。”
他微笑,拿起浴缸边摆放整齐的水果刀,语速放缓,“你还记得吗,我们刚结婚的时候,你抱着我哭了一晚上,说等我死后一定要陪葬。”
“我们认识十五年了,从初二到现在,前十年说过的我爱你比今天外面下的雨还要多,你以前总说怕我变心不要你了……”
刀锋贴上手腕,在橘黄色温暖灯光下冒着不伦不类的寒光,一点一点地侵蚀苍白的皮肤,溢出细小的血珠。
红色细珠滚落到水中,晕染圈圈红色。
夏泽山苦笑着反问,不是在问三十一岁的宋驰敬,而是在问从前十几岁的少年驰哥。
“到底是谁不要谁啊?”
宋驰敬原本很享受夏泽山的服软,听到这句忽然心脏咯噔一跳,慌了起来,“夏泽山,夏泽山!你现在在哪里?”
“半山路公寓啊。”
他眸中噙着笑意,温声细语地边说边将刀刃用力往下摁,冰冷的物体探进他夏泽山的身体,冻得他产生滚烫的血液正在冷却的错觉。
“今天是我们结婚纪念日,我送你个礼物。”
他语气放得极其缓慢,到最后电话那头的宋驰敬已经几乎听不见了,“送你一具尸体。”
“我的。”
“祝你结婚七年快乐。”
在即将来临的黑暗前,夏泽山没挂断通话,从水里捞出一朵被水濡湿的白色雏菊,别在耳后,不断溢出血色的手腕无力垂落在温水中,被纯净的液体一遍遍地洗涤。
水果刀的刀尖带着点点血肉落在瓷砖地板,夏泽山眼前落入黑暗,他舒展四肢,被暖流包裹全身。
我是沉入温暖的沼泽了吗?
这样也好。
“宋驰敬,我好疼。”
他故意轻声念着,在听见电话那头带着颤音的嘶喊后露出绚丽笑容。
宋驰敬。
你活该。
我要让你来接我的尸骨,我要让你痛苦后悔、夜不能寐,在我死后一闭眼就是我死去时的模样。
我不需要你浪子回头。
你溺死在海里,就是我最大的渴望。
夜很深,今晚没有月亮,只有冷透的雨。
窗外树枝被击打得噼啪响,柳梢被急促的风雨掀起,树上攀附的黑蝉脱力栽下枝桠。
宋驰敬一路飙车,路上闯了好几个红绿灯,他没有半山路公寓的钥匙,叫来警察开门。
门被打开,灰尘在眼前转了好几圈落下,呛得人眼睛生疼不住咳嗽。
宋驰敬在门刚开的时候就扑进门,双眸中的红血丝猩红,远处看就像一头红眼狼,乍一看无比吓人。
警察也没见过普通人可以疯成这样。
阳台的窗户被打开,宋驰敬冲到阳台前趴在窗台傻女往下看,什么也没有,只有被湿冷雨水浸染的深绿色植物。
“这里有光!”
他听到后,跌跌撞撞地转身往主卧跑去,脚下趔趄险些滑倒。
宋驰敬双手颤抖地握上浴室的门把手,里面亮着光,在这昏暗的公寓中,成了他唯一的希望。
不要……不要……
夏泽山,你不能死……你不能死,不能死!
门没上锁,轻轻往下一按发出“咔哒”一声就很容易地往后退。
浴缸里的人脸色灰白,嘴唇已经看不出原本的血色,眼睛以下都浸在水里,细长的睫毛覆盖在眼眸上,宣誓着一个生命的逝去。
夏泽山穿着蓝白色的高中校服,胸前的校徽因为时间原因褪去原先鲜艳的色彩,如同他们之间随着岁月变淡落灰的爱意。
宋驰敬呆愣地站在原地,身后的警察从门后涌了进来,一位警官戴上橡胶手套,走过去看了两眼,微叹了一口气,又走了回来。
“夏……夏……”
他嘴唇在抖,半天念不出名字。
结束夏泽山生命的刀就在他脚边不远处,他的手机放在洗手台依旧显示通话中。
大约呆立了有三分钟,警官想拉开他,劝他节哀,只听见僵直不动的宋驰敬毫无征兆地发出凄厉的惨叫。
仿佛被无数长针扎了一样,又像是被架在缠满荆棘的十字架上烈火燎烧,宋驰敬揪着心口的衣衫,痛苦地呻吟,他疼得弯腰,却向着夏泽山艰难地走过去,走到最后痛到脱力,扑通双膝跪地,着实把在场的人都吓一跳。
“夏泽山……”他哽咽着,喉咙冒出点血腥味,“……你是不是睡着了?”
夏泽山不说话。
夏泽山再也不会说话。
宋驰敬抱着头哭嚎,压抑着声线,明明是悲怆的哭喊硬生生被他夭折在喉咙,比野兽低声咆哮还要难听。
他不敢哭,他不想哭得太吵,他怕夏泽天嫌他吵就生气不醒了。
你只是睡了一觉对不对?
宋驰敬的天都快塌了,浑身上下的血都拼命地往脑袋冲,耳边响起蜜蜂挥舞翅膀的嗡鸣。
他忽略掉夏泽山左手腕上狰狞的伤口,以及摘掉戴了许久戒指后留下一圈痕迹的无名指,宋驰敬格外小心地蹲在浴缸边,伸出手指在夏泽天脸上戳了一下。
冰冷的,没有温度。
他哭得更厉害,泪水滴到浴缸里一圈一圈荡漾,血水却并没有因为他的泪而清澈几分。
宋驰敬的眼泪不值钱,换不回一个鲜活的夏泽山。
“你醒醒好不好?”热恋期的宋驰敬总这样黏糊撒娇,不管夏泽山有多么生气最后都消气,可是这次不管用了。
任他故伎重演,任他哭到反胃,任他泣血般一遍一遍求饶道歉,宋驰敬和夏泽山都已经不是热恋期中的彼此。
“你不可以死……你不可以死……”
“送你一件礼物。”
“尸体,我的。”
“祝你结婚七年快乐。”
宋驰敬的年少爱人在他们结婚第七年纪念日,用自杀结束了这段漫长的感情。
十四岁的宋驰敬趴在课桌上,偷偷看着前桌男孩的后脑勺。
这是他的漂亮朋友,会跳舞,人长得好看还温柔。
他扣着水笔尖,手指被滚珠染黑。
宋驰敬发呆地想。
他守不住。
他可能会守不住夏泽山这个好朋友。
夏天一结束,夏泽山就要转学了。
他守不住夏天,守不住夏泽山。
后来十四岁的宋驰敬还是凭着死皮赖脸守住了喜欢的夏泽山。
他一无所有,家里还有个二婚将他弃之如敝履的父亲。
却凭着一腔真心守住了夏泽山。
三十一岁的宋驰敬有钱有势,他要什么有什么,唯独守不住离去的夏泽山。
夜色退潮,雨声消散,新的夏日烈阳将碧绿的叶子照得透亮。
那年盛夏十四岁,我们的故事热烈开篇。